侠义神枪(下)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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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5-09-01 14:29

  柳罐斗子不惊反恼:“我操他个祖宗的,日本特工跑到疙瘩山当上了小队长,奶奶的,疙瘩山的人眼睛都瞎了?”一顿混撅乱骂,也不知道这黑爷是在骂谁。

  想到日本特工已在疙瘩山卧底多时,天知道这葛四还有没有同伙儿?如有,能是谁?屋子里的人不禁面面相觑,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

  “洪爷回山喽!洪爷回山喽!”

  消息传到司令部,方汉超和马人龙都心事重重,只有柳罐斗子心地坦然,一个高儿蹿了出去:“我的老爷子,你再不回来,天可就塌了!”

  罗洪哲此去哈东,历经辗转,终于找到了暌违数年的儿子俊仁。出去时刚刚十七岁的俊仁如今已是堂堂男子汉了,站起来比爹爹还猛半头。望着眼前人高马大的俊仁,罗洪哲禁不住老泪婆娑,百感交集。经组织同意,俊仁的工作被分派到疙瘩山、响水河一带,于是和老枪一起返回了疙瘩山。

  走到虎头大厅前,看到环绕的黑幛,罗洪哲的头“嗡”地一震,未待开口询问,方汉超已趋前一步,“扑通”跪倒,两眼含泪朝罗洪哲哭诉道:“爹……俊花她……她……”未待说完已泣不成声。

  罗洪哲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大厅,灵堂香案上,赫然供放着俊花的牌位——“亡妻罗俊花之灵位”八个黑字直刺眼帘。罗洪哲大叫一声,口中鲜血狂喷,一头栽倒在香案前。

  众人又是呼又是唤,扶头的扶头,擦嘴的擦嘴,好一阵子忙乱,将罗洪哲搀到香案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片刻,罗洪哲苏醒过来,瞪大了双眼,又将香案之上的牌位怔怔地看了看,猛然一声长吼:“老天爷,你为什么对罗家如此薄情?”又是一股血箭从口中激喷而出,将香案染成一片血红。

  俊仁离乡数载重归故里,实指望能与家人团聚,谁料慈母与青梅竹马的兰子罹难,手足相依的姐姐又别他而去,这残酷的现实,怎不叫人肝肠寸断,悲痛欲绝?

  罗洪哲霍然起身,长臂一振,将“御制神枪”抓在手中,须发怒张,喉咙里发出狮子般的低吼:“俊花,你走好,爹这白发人一定要为你黑发人报仇!”

  如钟吕轰鸣,如巨鼓重槌,方汉超不禁一颤,抬眼望去,灵位上的黑字似俊花圆瞪的双眼正盯着他,脊背顿时变得冰凉。

  洪爷回山,自卫军士气为之一振。俊仁帮着他查奸细,整军纪,忙了一气,之后便去二道沟寻赵庆裕去了。

  刚到二道沟,罗俊仁就传回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抗联第三军军长赵尚志遭特务暗算,遇难殉国!

  罗洪哲与仨虎商量:“想当初疙瘩山有难,赵庆裕曾倾力相助,如今抗联三军遭此大变,小鬼子定会乘势‘围剿’二道沟,咱疙瘩山也不能袖手旁观。我想带些人马上二道沟,帮老赵一把。”

  方汉超这回竟表现得非常大度,非常仗义,非常通情达理,与三年前罗洪哲下山救赵庆裕时的态度大不一样,连声道:“应该的,应该的,红花绿叶,本属同枝。再说,俊仁老弟还在赵叔那儿,帮人家也是帮自己,爹说带哪个大队就带哪个大队。”

  罗洪哲诧异地望了方汉超一眼,心中暗道:“莫非花儿的死让他醒过腔儿来了?”

  马人龙眼珠一转:“要不我带二大队跟洪爷走一趟?”

  柳罐斗子一扯二哥:“大哥,还是我去吧,二道沟我熟,上回还欠人家一个情,这回一遭还了,要不老觉得是个事儿。”

  罗洪哲一摆手:“两位贤侄都不用去,我带三大队去就足够了。估计赵军长这一走,小鬼子腾出手来,疙瘩山说不定也要有场恶仗。我不在家,你们哥儿仨多合计,千万别跟小鬼子死拼,那样不合算。”

  仨虎听得直点头,说:“那是那是,就按老爷子的吩咐办。”

  罗洪哲带着队伍下了山,正要过响水河,韩柱一脸紧张惶惶跑来,贴近罗洪哲身边低低说了一句:“马副司令来了,在那边小树林里,要单独见你。”

  罗洪哲心中一惊,急步来到小树林。马人龙见到罗洪哲,连忙快步迎上,神色间透着焦虑和不安。他低声道:“洪爷,有句话我不讲出来会亏心一辈子,讲出来又怕洪爷疑心我私情未了。今日洪爷下山,我恐怕山上日后有变,左思右想还是讲出来,不管洪爷如何去想,我只求问心无愧。”

  一番话说得罗洪哲心惊肉跳,正色道:“人龙说的哪里话,以前的事,罗某亦多有不妥,旧话别再提了。上山以后,我敬你拿得起放得下,从没当你是外人,有啥话你只管说。”

  马人龙道:“洪爷对……对我家大嫂的死,难道、难道就没有疑问?”

  第七回 枪王枪亡

  罗洪哲心中“咯噔”一下子,双眉倏然一挑,眸中射出凛凛寒光:“你是说……”

  马人龙潸然泪下:“我家大嫂死时两眼不瞑,当时大哥神色不宁,透着心虚,众家兄弟心中都有怀疑,只是嘴上却不敢说……”

  罗洪哲太阳穴突突跳动,胸中思绪倒海翻江,从徐家磨房到野鸡岭,前前后后的疑点一下子连成一串。他抬眼看了看马人龙,尽量以平静的声音问道:“除了怀疑以外,还有什么证据吗?”

  马人龙将手一摊,手掌心上,躺着那枚罗家袖锥,锥柄上,尚连着半截扯断了的红丝线。

  罗洪哲“咝”地吸了一口冷气——罗家的袖锥!这是俊花自小贴身带着的,新婚之夜送给了方汉超,可今天这袖锥怎么落到了马人龙手上?没等罗洪哲开口问,马人龙吐出一句让罗洪哲更为吃惊的话:“我家大嫂临死之时,双手紧紧攥着,我悄悄掰开大嫂的手,攥着的就是这枚袖锥。”

  罗洪哲的眼睛红了,像是在冒血。抓住袖锥的那只手紧紧握成拳头,直握得手指关节发白,青筋暴起。

  须臾,罗洪哲冲马人龙一抱腕:“人龙,此事罗某胸中业已了然,多谢。”

  马人龙连忙还礼:“不敢不敢,洪爷言重了。”

  罗洪哲肃声道:“人龙,军情如火,罗某不得不亲赴二道沟。山上安危,系于贤侄一身,万望贤侄遇事三思,以静制动,其他纠葛,待罗某回山再作料理。切记!切记!”言毕,走出小树林,直奔二道沟。

  疙瘩山自卫军司令部,仨虎相对而坐。

  良久,方汉超长叹了一口气,猛然起身,向马人龙和柳罐斗子躬身行了一个江湖大礼。二虎被方汉超的举动吓了一跳,赶紧上前将他搀住,扶上椅子坐下:“大哥,都是自家兄弟,你这是干啥?”方汉超高低不肯落座,朝二人言道:“有件事,你们不答应我,我就拜在这儿不起来。”

  马人龙与柳罐斗子对视了一眼,道:“大哥,你先坐下,有啥事你吱声就得了,自家兄弟,有啥不好商量的?”

  方汉超缓缓坐下,又长叹了一口气:“二弟、三弟,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们了,这事儿还得打头年秋天说起……”

  柳罐斗子疑惑地问:“头年秋天?是大哥从鬼子监狱逃出来的时候吗?”

  方汉超神情颓丧道:“正是,就在那次出事以后,小鬼子在我身上打了针,下了毒,不仅时时要遭受分筋错骨的痛苦,而且到了一定的时候必然毒发身亡……”方汉超尽管没将真话全部说出来,但也触动了深埋在心底的疮疤,禁不住悲从中来,落下几滴伤心的眼泪。

  柳罐斗子“噌”地跳起来:“那你还傻等啥?还不赶快叫大夫抓两服药把鬼子的毒药打下去?”

  方汉超凄然一笑:“要是大夫能祛毒,我何苦硬熬到今日?”

  方汉超回来后,曾私下里找大夫看过,知道河岗是在用鸦片类的毒品控制自己。

  二虎闻言大惊。马人龙原来只是怀疑方汉超贪生怕死而卖友投敌,没想到小鬼子竟在方汉超身上做了手脚,使之成为犬首与河岗手中的牵线木偶。想到大哥时时都要遭受毒性发作的折磨,马人龙心中隐隐作痛,对方汉超的不满也减轻了几分。

  “我操,难道就没有解药吗?”柳罐斗子急了。

  “即使有解药,也必然在日本人的手里。”

  “大哥,我这就起溜子下山上医院、上药房抢他狗日的!”柳罐斗子是真急眼了。

  方汉超再次起身,朝二位盟弟一抱拳:“二弟、三弟,大哥我的一条命全在你俩手上,只要二弟三弟肯听我一句话,不但大哥的命有救了,咱兄弟三人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马人龙心里一紧:那话儿果真来了。

  柳罐斗子傻乎乎地问:“大哥,你说啥话,你的命咋能在我俩手上?我俩也不能让小鬼子给你解毒,也没有那种特殊的药。”

  “你俩不能的事,日本人能,你俩没有的东西,日本人有。咱要是……要是……能把队伍拉进城去,那就不光是解毒的事了,升官、发财、要啥还不是现成的?”方汉超说着,瞅了瞅马人龙,“二弟,你说呢?”

  柳罐斗子再傻再混球儿,现在也听出方汉超的意思了,“扑通”一个腚墩儿坐在椅子上,大嘴一咧:“我的天娘啊,大哥,你真的要反水啦?”活像大白天看见僵尸从坟墓里跳出来。

  “不反水咋整?不反水日本人就不会给我解毒,不反水就会像赵尚志一样掉脑袋,不反水就得天天在这穷山岗上喝西北风,担惊受怕,天天像兔子似的东躲西藏,指不定啥时候就让炮弹崩零碎了。老二老三,你们还能想出比反水更好的法儿来吗?”方汉超说着说着,声也大了调也粗了,竟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架势。

  仨虎肃静,静得连呼吸都显得粗重。大冷的天儿,三个人的头上却冒着热汗。

  有顷,马人龙幽幽地开了口:“更好的法我是想不出来,可我总觉着咱疙瘩山自开山立柜以来,好歹也混了十五六年了。江湖道上提起仨虎,谁不竖起大拇手指头?要这么一整,也忒丢人现眼了,还咋再挺起腰来横晃?”

  方汉超心明如镜,他知道,要说服二虎特别是全寨的弟兄都跟着他进城投降绝非易事。疙瘩山的队伍虽是绿林出身,在“老枪”几年的训导下,已非寻常的“绺子”可比,各路首领也都十分精明。若是靠压服或是糊弄着把队伍带进城,以后这伙人难免不在城里跟他翻脸,若闹起事来,日本人怪罪下来,第一个倒霉的还不是他自己?

  马人龙对俊花的死一直耿耿于怀,心中自然生出戒备,方汉超亮出反水投降的底牌后,马人龙越发不敢相信方汉超,连自己的结发之妻都能出卖的人,还有什么能让人相信?当然,他更不相信日本人。

  马人龙的话软中带硬,让方汉超的头顶如同浇了一盆冰水,眼圈儿一红,凄凄言道:“二弟三弟如若见死不救,大哥我只有等着毒发身亡了。只望二弟三弟念在兄弟一场的情分上,每年能在大哥的坟头儿上洒一杯清酒,烧一把纸钱……”

  方汉超的话震撼得马人龙、柳罐斗子心间瑟瑟颤抖。柳罐斗子“嗵”地跪在方汉超面前,号啕道:“大哥,你不要再逼我了,任打任骂都随大哥。我坏是坏,坏透了腔儿,不仗义,不讲交情,可就是……就是不能让人家骂我背爹弃娘、叛祖宗。我一个二杆子傻蛋,不会说话,大哥一枪崩了我,我也不怨大哥!”说着,“嚓”地将衣襟扯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

  柳罐斗子的这一手还真把方汉超给镇住了,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柳三弟,方汉超心里恨恨地骂着:你这个臭泼皮、臭无赖,竟拿这套名堂来唬我,娘的,狠狠心我真的一枪崩了你!心里这么想,这个时候,嘴上却不能说出来,两眼直直地望着柳罐斗子,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马人龙见方汉超直眉楞眼的模样,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而这么干耗着也不是个办法,遂上前劝道:“大哥,人各有志,不能强求,要不这么办,咱兄弟好聚好散。一会儿我把各路头领码一码,大哥给兄弟们通个风儿,愿意跟大哥走的,大哥可劲儿带走,不想走的,大哥也别勉强,强拧的瓜儿不甜。大哥在城里混好了,小弟们也有个扑奔;大哥要是不想在城里呆,有我和三弟在这,不管啥时候,疙瘩山还是飞虎大哥的老营盘。大哥看中不中?”

  马人龙的这番话说得可算是够外场,够仗义了,拿到哪儿去也挑不出毛病。同时,也把方汉超的嘴给堵住了——你要下山你下山,没人拦着你,而我们在山上你也别干涉,这就叫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谁也别惹谁。

  方汉超沉吟片刻——他不敢在山上等二弟三弟改变主意,再说二弟三弟也无意改变主意。“老枪”说不定啥时候就回来,现在他的牌已摊开,纸里再也包不住火了,眼下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了。方汉超重重地叹了一声:“也罢!”起身将黑虎搀起,跺跺脚,嘎叫一声:“老二,码人!”

  “梨花骢”昂首,“咴咴”嘶鸣,四只铁蹄刨得山石道迸出火星。将近一百人跟着方汉超反了水,疙瘩山只剩下一半人马了。

  平平静静,过了两个月。

  疙瘩山始终是日本人眼中的一颗钉,肉中的一根刺,心中的一块病。这犬首没忘,河岗更不会忘。方汉超也没忘,每天夜里睡觉时,他总觉得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觉得疙瘩山那杆老枪时刻都在瞄着他的脑袋。

  花天酒地的日子刚过了没几天,一道命令传下,让方汉超带着原班人马随鬼子的“讨伐队”打抗联。

  打马鞍山、打蟒牛哨、打二道沟、打小黑山、打三股岔,连着打了几场仗,方汉超的胆子放开了,盯着大把的赏钱,这群兵痞们也豁出了命。方汉超还随关东军一起拉大网,“讨伐”汤旺河抗联三军总部和疙瘩山。汤旺河一战,赵庆裕和“老枪”吃了大亏,罗俊仁腰上中了弹片,差点要了命。

  待“老枪”闻讯赶往疙瘩山救援时,疙瘩山已被方汉超彻底毁了——山上所有的建筑统统被付之一炬。明沟、暗堡、陷阱都被炸药炸平,整个疙瘩山变成了一堆废墟,一座无险可守的废山——方汉超对疙瘩山的防务了如指掌,处处往马人龙和柳罐斗子的腰眼上踹。郭天修死了,死于原先一大队自己手下一位弟兄的致命一刀;白蝴蝶死了,死在三八山炮的猛烈轰击中,那炮弹的落点准极了,因为操炮人是方汉超;韩柱也死了,他把机关枪的子弹打光后,全身绑满了炸药,笑嘻嘻地朝方汉超冲去,一直冲到炮位前,拉着了导火索。方汉超在韩柱拉响导火索的一瞬间,飞身掠至山石后,随着震天巨响,七八个炮手和两门山炮一道飞上半天空……

  在高丽屯的秘密据点里,罗洪哲找到了柳罐斗子拼死突围带出来的疙瘩山自卫军的残部和奄奄一息的马人龙。握着“老枪”的手,马人龙断断续续地说了八个字:“无福——无缘——无眼——无识——”罗洪哲知道,马人龙的前四个字是说他与俊花,后四个字是说他与飞虎。

  望着肚子上开了个大洞,一说话就汩汩冒血泡的马人龙,罗洪哲强忍住心酸、黯然道:“人龙,千万不要自责,若说无福无缘,是花儿这孩子无福无缘;若说无眼无识,是罗叔我无眼无识。唉,罗叔不但害了俊花,也连累了贤侄你。”

  马人龙凄然一笑:“有洪爷这句话,人龙足矣。”言毕,双目微阖,含笑而逝。

  草草安葬了马人龙,柳罐斗子心灰意冷,带了几个不愿意留下的弟兄消失在老林中,自卫军剩下的十几个人跟“老枪”和赵庆裕上了二道沟,成为真正的抗联战士。

  疙瘩山竖了十五年的虎头大旗倒了。

  1944年,伪满康德十一年。日本守备队和伪军警备团像红了眼的疯狗,狺狺狂吠,到处搜剿抗日武装。继疙瘩山自卫军的大旗倒了之后,又有几伙较小的抗日武装遭到了犬首和方汉超的毒手,最早跟着赵尚志打鬼子的“朴高丽”也被捕遇害。

  罗洪哲和赵庆裕一点儿没闲着:“洋井”再次被劫,这次不但军资被悉数劫走,泵房井群也炸成一堆瓦砾,小鬼子的火车一连半个月上不了水,只好挂上一节大水罐跟着车头走。日本人办的军工厂连遭袭击,县内最大的油脂化学株式会社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一个小队的警卫连同堆放在院子里的松香油脂一道葬身火海。林子里的森铁小火车频频出事,涵洞塌、桥梁毁、道轨七弯八扭,连日本人护卫最严的黄山嘴子飞机场也被抗联烧为一片废墟。

  接二连三的打击,使河岗和犬首焦头烂额。关内战事吃紧,战局不利,日暮途穷的小鬼子又想出恶毒的一招:利用方汉超和他的警备团,大肆搜捕抗联家属。

  此时的方汉超已是日寇的忠实鹰犬,他多年与抗联为友,熟悉抗联底细。他的警备团把全县大大小小一百三十九个屯子搜了个遍,大批抗联家属被抓到城里宪兵队。先是毒刑拷打,然后逼着他们给自己的亲人写劝降书,或是直接将抗联家属带到抗联活动的山林,向抗联喊话劝降,用这种攻心战术来动摇抗联军心,瓦解抗联的力量。有的抗联家属不听从鬼子的诡计,惨遭杀害,尸首挂在老林子的树杈上。

  罗洪哲把肠子都悔青了,自己怎么就没看出这是一条白眼狼呢?他又气又悔,整天茶饭不思,唉声叹气,谁劝都无济于事。终于在一个清晨,留书离去。

  信是写给赵庆裕的,信封内装有两页信笺,第一页只有短短两句话——

  庆父不除,鲁难未已;

  罪孽我所种,我不除谁除?

  第二页信笺写的是——

  赵老弟若来寻我,是为不忠;俊仁儿若来寻我,是为不孝;众弟兄若来寻我,是为不义;以区区之举陷众人于不忠不孝不义,罗某之愆也,唯戮力同心,扬我抗联大旗,兴我光复大业,方慰我怀,亦百姓之幸,关东之幸,民族之幸矣!切记勿违,愚兄手书,即日。

  信后还有一行小字——示儿: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望告乃翁,父示又及。

  这分明是一封诀别信。赵庆裕看完后,将两页重逾千斤的信笺传给罗俊仁。罗俊仁看罢,心中一酸,他知道父亲此去凶多吉少,但也知道不除去方汉超他是不会回来的。两行热泪从俊仁眼角滚滚而下。

  田喜子急得直跺脚:“咱还在这儿磨叽啥呢,赶紧集合队伍,进城救洪爷去!”

  “钻天鹞子”和“翻山豹子”也急不可耐:“是呀,那姓方的太阴损,别让洪爷着了他的道儿,快传令点兵吧,我们杀进城去!”

  没等赵庆裕开口,罗俊仁一摆手:“不行!我爹在信上说得有道理,咱现在还不具备攻打县城的条件,若冒冒失失把队伍拉进去,岂不正中了小鬼子的下怀?”

  田喜子急得直搓手:“哎呀,我的大少爷,你念书念多了,都念愚了。啥条件不条件的,等到有了条件,洪爷怕是已遭那姓方的毒手了!”

  罗俊仁星目一挑,道:“田大哥,我爹只身犯险,我比谁都急,可是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你也知道我爹的脾气,他既然撂了话,咱就是去了他也不能让咱找着他。另外,姓方的对咱太了解了,咱要是进城的人多了,找着我爹的可能性很小,被他发现的可能性很大,有可能打草惊蛇,让姓方的有了防备,给我爹帮了倒忙。还有最坏的可能就是咱出不来了。要是杀不了姓方的,再折损了兄弟,我爹就是活着回来,也会一辈子不安的。所以,咱们可派三五人悄悄摸进城里,偷偷找找看,找到了就做个接应,但大部队决不能动。”

  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众人虽觉无奈,但也只能如此。

  铁山屯城。

  戒备森严的警备团团部坐落在西街口。

  这一日,少有人行走的街上远远走来了一个老汉,这老汉肩上扛着类似锨铲一类的东西,好像是个拾粪的。团部门口的两个哨兵看了一他眼,没稀搭理他。不经意地又扫了一眼,妈呀,才一眨眼的工夫老头到跟前了。他咋走这么快?俩哨兵定睛一看,我的天,这老汉肩上扛的不是锨铲,竟然是一杆枪!

  一杆老枪!

  罗洪哲伪装成卖皮货的老猎户,只身潜入县城,先找了一家不起眼儿的鸡毛小店住了下来,然后每天留心打探方汉超的行踪。果如俊仁所料,他因为不想连累别人,在城里没留下任何联络暗记。“钻天鹞子”和“翻山豹子”带着两名弟兄在城里大海捞针般寻他,根本找不到,急得四个人的嗓子都哑了。而此时的罗洪哲也在着急,原来方汉超本来就精细过人,又深知罗洪哲和抗联必不能饶他。因此早有防备,除了双枪从不离身外,更是深居简出。如此一来,罗洪哲精心算计好的盘子便全部落了空,根本见不着他影儿啊!

  咋办?出其不易,攻其不备!方汉超当然知道“老枪”行事与众不同,但以他的逻辑,自然不会想到罗洪哲大白天就来闯戒备森严的警备团。

  俩哨兵连惊呼都未能出口,就已死在“老枪”的枪托下。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根本没惊动院子里的警卫,罗洪哲掠过大门里侧的警卫房时,透过玻璃窗看见四个警卫正闷着脑袋往一个大碗里掷骰子。警备团的团部是一所前后两进的大套院儿,前院儿是兵营,从营房里的嘈杂声中可以听出当兵的是在吃早饭。凭经验,罗洪哲料定方汉超一般是住在后院,因此,进了大门之后,罗洪哲脚下没做任何耽搁,径直扑向后院。

  后院比前院可热闹多了,花枝招展的女人,荷枪实弹的马弁,提壶拎桶的随从,一个个跑马灯似的穿梭走动。罗洪哲挺起胸膛,大摇大摆往前走,像是老熟人一样。大概是众人认为他既然能够进入内宅,那就一定是哪个乔装打扮的特务,因此没有人阻拦和过问。

  直到罗洪哲的两脚已踏上了正房的前台阶,方汉超的两个贴身保镖才发觉情况不对。两人同时出手,前面的保镖挺身挡住门口,左拳一引罗洪哲的眼神,右拳“黑蟒出洞”,直捣罗洪哲的心窝。后面的保镖不声不响贴近罗洪哲,两臂一分,使出“双峰贯耳”,双拳对击罗洪哲的左右太阳穴。很可惜他们的对手是“老枪”,罗洪哲突然沉腰塌胯,扎了一个渊停岳峙的骑马蹲裆步,右手持的老枪竖着一挺,左臂一个肘锤向后撞去,只听见几乎同时响起的两声“咔嚓”,一前一后两名保镖滚下了台阶。罗洪哲紧接着腾身一跃,推门进了屋。屋里的厨子冷丁见冲进一个拎着枪的人,吓了一大跳,捧着的大汤盆失手掉在地上,“咔嚓”摔成七八瓣儿。

  罗洪哲哪能容空儿,一个箭步抢先冲进里屋,手中的老枪刚要端起,却见两只黑洞洞的枪口,机头大张,枪口对着他的前胸。从屋门外台阶上的打斗,到屋内的汤盆落地,对一般人而言,可能只是短暂的一瞬,但对于方汉超来说,已足够。

  方汉超没料到来杀自己的竟然是岳父,双手一抖,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爹——”

  功亏一篑的罗洪哲恼怒交加,恨恨地骂道:“畜生,亏得你有脸叫爹。”臂膀一振,杀气倏然间胀满全身,两手欲将有所动作。

  方汉超嘴里叫着爹,眼睛可一眨也没敢眨,他知道,这老爷子全身都藏着带尖儿带刺的小零碎儿,哪样儿飞出来都能让他横着躺下再也起不来。所以,方汉超见罗洪哲的肩头一抖,立马将枪口一指,恶恶地喝道:“别动!这时候可别怪我不认亲。”

  方汉超之所以迟迟不敢开枪,可不是念着旧情,而是因为他同罗洪哲一样,都是杀人的行家。他担心,在他射出子弹的同时,罗洪哲会在中弹毙命之前的刹那间发出至少三五种暗器。

  他怕死,罗洪哲可不怕。但罗洪哲没把握,他怕自己在身中两梭子枪弹的情况下,未必能用暗器置方汉超于死地,不然他早就动手了。此时罗洪哲哈哈大笑:“好你个背祖叛宗的小畜生,你还知道认亲?呸!没羞臊、没廉耻的东西。开枪吧,手别晃,朝这儿打。”说着,用手里捏着的一样东西往左胸口一点:“看准,别打歪了。”

  果然,方汉超一愣:“袖锥!俊花的袖锥?!”

  俊花死时,方汉超心慌意乱,未觉察到挂在脖子上的袖锥已被俊花扯走,事后场面一直混乱,等他发现袖锥不见时,已经过去七八天了。他怎么也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弄丢的,就别提丢在什么地方了,想不到这枚袖锥竟然落在罗洪哲的手里!俊花的死是他心头的刺,如今看见她的信物,铁石心肠也忍不住颤了几颤,握枪的双手瑟瑟抖动,枪口渐渐下垂……

  罗洪哲要的就是这个时机,他陡然一声暴喝:“是俊花让我来讨这笔血债!”双臂齐振,老枪和袖锥就要同时出手。

  突然,罗洪哲的身后传来“啪啪”的掌声和“哈哈”的笑声:“好一对叙旧的翁婿。”

  罗洪哲闻言一惊,练武的人讲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哪能让人家欺至身后尚不知晓?罗洪哲心中怒火难平,进屋后注意力集中在方汉超身上,竟然疏忽了,这段时间里,不论是保镖还是厨子都可能招来援兵。

  就在罗洪哲一惊之际,几个日本兵迅速插入罗洪哲与方汉超之间,五六支上着刺刀的三八大盖儿指向罗洪哲,像捕到了一头雄狮。

  一个日本军人站在罗洪哲的面前,粗礅礅、矮胖胖的,四十上下岁。他操着一口熟练的中国话对罗洪哲言道:“鄙人河岗致义,正与方团长在此休闲度假,喜逢罗老英雄驾到,真是三生有幸啊,三生有幸。”说罢,行了一个日本式的鞠躬礼。

  罗洪哲用如刃的目光将这位围攻疙瘩山、设计野鸡岭、诱降方汉超的幕后主谋从头至脚刮了一遍,心中恨恨地骂道:“好一个阴险毒辣的老鬼子,有和你算总账的时候。”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对河岗的鞠躬视而不见。

  河岗的一句“翁婿叙旧”让方汉超心惊肉跳,他怕河岗起疑心,怀疑他思念旧情,对皇军不忠,那还有他的活路吗?

  罗洪哲的不屑,让河岗极为尴尬,但他若无其事地指着满桌子的酒菜,说道:“方团长,贵客到此,你也该尽尽地主之情嘛,还不快请老英雄入座?”

  方汉超摸不清河岗的意图,又不敢违抗命令,连忙一个立正:“是!”然后小心翼翼走到罗洪哲面前,“爹,县长太君请您入席……”

  刀尖枪口下的罗洪哲猛一扬头,昂然道:“入席就入席,还能活吞了我不成?”挺着胸膛“咚咚咚”大步走到桌子前,一屁股坐下,顺手将袖锥掖回袖子里,将老枪倚在腿旁的桌子边儿上,回头朝方汉超一瞪眼睛,“小畜生,今后不许你再管我叫爹,我听了恶心。”

  河岗干笑了几声,以折扇拍打着手掌心道:“好,好,英雄气概,英雄气概。”说着,挨着罗洪哲坐下,又朝方汉超一招手,“来,方团长,你也过来,陪你岳父喝一杯。”

  方汉超顺从地挨在河岗身边坐下。

  河岗微微一笑:“罗老先生,鄙人一向敬重英雄义士,特别是像您这样的民间义士。”说着,抓起酒壶斟了三杯酒,一杯推向罗洪哲,一杯推给方汉超,自己一杯,端起,“来,我先敬你一杯,干!”一仰脖儿,喝了一个底儿朝天。

  罗洪哲没动杯,方汉超也没动杯,二人似乎都怕对方趁自己端杯喝酒的时候下手,四只眼睛像斗鸡一样,你瞪着我,我瞪着你。

  河岗见状哈哈大笑:“你们翁婿俩咋不喝?想必是嫌菜凉了,来人哪,重新上菜,今天我要与罗义士青梅煮酒论英雄!方团长,你何必如此戒备,在自己家都这么胆小,还怎么带兵打仗?”

  罗洪哲知道河岗这老鬼子在捣鬼,可第七代“老枪”怵过谁?好,我倒要看看你能捣出什么鬼!心念间,一饮而尽。

  河岗拍手笑道:“好,这才够英雄,方团长,看你的了。”

  方汉超哪敢不喝,一边用眼角瞟着罗洪哲,暗暗防备着,一边端起酒杯,飞快地喝下杯中酒,神态之间透着心虚。

  河岗抓起酒壶,想要斟第二杯酒。方汉超赶紧起身,惶恐言道:“县长太君,还是我来吧!”说着将酒壶抓到手中。

  “好,今天我跟罗义士喝的酒都由你来斟!”

  方汉超提起酒壶,刚要给河岗的酒杯里斟酒,一个肩扛大佐军衔的日本军官,“嗵”地一脚踢开门,闯进屋里,急火火嚷道:“河岗君,你怎么样了?”

  未待河岗回答,日本大佐一眼看见坐在椅子上的罗洪哲,“呀”地一声怪叫,拔出军刀,作势欲劈——

  罗洪哲“腾”地站起,一只手抓起老枪,一只手摸向腰间的锥排——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来人正是罗洪哲十几年的老对手犬首太郎。

  犬首太郎得知罗洪哲行刺的消息,立刻命令平泽西集合两个小队的宪兵,火速赶往警备团团部。他知道河岗县长正在团部亲自慰劳方汉超,要是河岗县长一旦出了意外,他犬首太郎也只好切腹自尽以谢罪了。

  死拼了十几年的对手狭路相逢,屋里的气氛就像火神挨向炸药桶,一触即发。

  方汉超幸灾乐祸,他知道犬首看不起他,也知道自己惹不起这位参事官大佐,当伪军的,不管有多大的战功,在日本人眼里总是低人一等。今日看到犬首与罗洪哲面对面剑拔弩张,方汉超心中窃喜,二人之中无论谁送了命,对他来说都没啥坏处,当然,最好是双方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今天也叫你尝尝这杆“老枪”的厉害。方汉超心中暗暗骂道。

  然而,方汉超期待的血拼场面没出现,就在犬首挥出军刀、罗洪哲抓起老枪的同时,河岗“呵呵”笑道:“犬首君,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快来跟罗老英雄叙叙旧,干什么舞刀弄枪的?来来来,你也来敬老英雄一杯。”说着,冲犬首诡秘地笑了一下。

  犬首似乎从河岗的诡笑中得到某种暗示,稍稍一愣,立刻插刀入鞘,“咔咔”两步走至桌子前,先答应了一声“哈咿”,然后双手拄刀,正襟危坐。

  河岗满面堆笑地摇着折扇:“嘿嘿”笑道:“今日罗老英雄能与我等一起把酒临风,真是蓬荜生辉呀,洪爷,这难道不是我大日本皇军对你的器重吗?”

  罗洪哲用眼角对大厅内外闪闪的刀尖和黑洞洞的枪口一扫,冷哼一声:“在刀光剑影中把酒临风,确实很有味道。”

  河岗似乎等的就是罗洪哲的这句话,两手一拍:“对呀,在刀枪丛中哪能有把酒临风的兴致?洪爷若要在下撤去这些碍眼的东西好办,只要洪爷答应在下一桩事。”

  “什么事?”

  “归顺皇军!”

  罗洪哲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声震得桌子上的盘盘碗碗也跟着簌簌颤抖,汤汤水水洒了出来。笑声中,罗洪哲的一只手仍轻轻拢住老枪,另一只手搭在腰间的锥排上,全身上下,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笑声一顿,罗洪哲隔着河岗对方汉超道:“方司令,噢,方团长,想必这酒宴和当年疙瘩山的‘八珍宴’是一个味儿吧?”

  方汉超岂能听不出“老枪”的嘲讽,但他在精神上早已被罗洪哲拿下马,又见县长和参事官太君对罗洪哲竭力拉拢,他怎么敢来硬的?只好唯唯诺诺地站了起来,嗫嚅道:“那哪能一样?这是皇军对爹——洪爷的器重,洪——爷若肯归顺,皇军决不会亏待你的——”。

  河岗接过方汉超的话:“是呀,只要老英雄肯归顺,铁山屯的官职,就由洪爷自己选——愿经商呢,给你个商会会长干干;愿入政呢,有现成的副县长;愿带兵呢,从警备团到警备旅,随你挑任你选。”

  罗洪哲嘴角鄙夷地一撇:“可惜呀可惜,可惜你的这些高官厚禄在罗某人眼里有如粪土,一分钱也不值!”

  河岗耐着性子问:“那洪爷有什么值钱的条件呢?只要我河岗致义能做到的,洪爷只管提。”

  罗洪哲昂然站立,左手持枪,右手叉腰,声若洪钟:“我的条件很简单:当汉奸的认罪伏法,血债血还!你们这些日本人,哪儿来的回哪儿去!铁山屯是中国人的铁山屯,关东山是中国人的关东山!”

  方汉超被罗洪哲大义凛然的话吓得胆战心寒,“血债血还”四个字如四把冰锥一齐刺入他的咽喉,嗓子眼儿便生出一种被冰裹住了的窒息感。

  河岗的脸色也变得狰狞可怖,咬牙切齿地对罗洪哲恫吓:“姓罗的,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你要是不答应归顺,就别想走出这间屋子!”

  随着河岗的咆哮,围在四周的日本兵端着枪向罗洪哲逼近,刀尖儿几乎快要挨到罗洪哲身上。

  岿然挺立的罗洪哲陡然一声暴喝,似平地焦雷炸响:“我看哪个敢动?”暴喝声中,罗洪哲一撩衣襟——腰间缠的锥排上,不仅排满了明晃晃的三棱冰锥,还掖着两颗手榴弹,罗洪哲的两个手指正抠在手榴弹的拉环上。

  罗洪哲森森一笑:“县长大人,别想走出这间屋子的不光是我吧?”

  河岗傻了,犬首傻了,方汉超更傻了,满屋子的日本兵虽然不敢后撤,但脸上也现出十二分的害怕,胆小的腿肚子开始瑟瑟抖动。

  河岗眼珠一转,“嘿嘿”几声干笑,大拇指一跷:“英雄!英雄!老英雄真是令人敬佩啊!这个……咱们先别把话说死,坐下来,慢慢说,慢慢说。”说着,冲犬首和方汉超一使眼色。

  罗洪哲心念一闪,如果自己突然拉响了怀中的手榴弹,就算两个老鬼子来不及躲闪,凭那方汉超号称飞虎的身手,也能就地十八滚滚躲开致命一击。到那时,即便有两个老鬼子和一群小鬼子给自己陪葬,而未能击杀方汉超这个狼心狗肺的败类,自己还是死不瞑目。

  于是,罗洪哲浓眉一耸,又坐下了。

  在粗重的喘息中,河岗终于缓缓抬起头,左右环视犬首和方汉超,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态:“犬首君,看来我们与罗老英雄是无缘共事了,也罢,你我跟罗老英雄再饮三杯,我亲送老英雄出城。”

  河岗此言一出,莫说犬首,就连罗洪哲也大吃一惊,暗忖:这老鬼子又在闹什么花样儿?

  要说河岗此话当真,恐怕谁都不会相信,但又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河岗重重一咳,道:“方团长,既然是痛饮三杯,当然是要喝好酒,去,把关东军司令部奖赏给你的那瓶‘大关’清酒拿来,给罗老英雄烫上。”

  “是!”方汉超如释重负,欠身欲起,准备到屋角的酒柜中去拿酒。

  “别动,谁敢动我就拉火儿!”

  罗洪哲轻轻一句话,像给方汉超使了定身法,赶紧坐下,一动也不敢动。

  “哈哈,洪爷误会了,来人哪,给罗老英雄上酒!”河岗朝身后一摆手,他也不敢乱动。

  从里屋袅袅婷婷走出一个日本女人,木屐和服,云髻高耸,一步三摇地走到酒柜前,把一瓶尚未开封的酒拿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果然是上好的“大关”清酒。

  别人都似熟视无睹,方汉超却大为惊异,他和军中乐园的这个日本女人相识很久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日本女人在一触即发的火山口上能如此镇定自若。他当然不知道,这日本女人是河岗安插在他身边的特工,是一个资深的女间谍。

  四杯酒从一个壶中倾出,盈盈斟满。

  兴许是为了解除罗洪哲的怀疑,河岗先举杯一饮而尽,向罗洪哲一亮杯底:“洪爷,喝完三杯酒,你开路走人,今天咱们算是交个朋友,以后再刀枪相见。”

  罗洪哲定睛看着犬首和方汉超也喝下杯中酒,自己中指垫在杯底一弹,将杯中酒弹成一股细流,“唰”地射入口中,“咕噜”一声咽进腹内。

  第二杯也同样喝下。

  在第三杯酒刚要端起时,“老枪”罗洪哲的手突然莫名其妙地抖了起来,仿佛连一只小小的酒杯都端不动,额头也不断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已经喝完第三杯酒的河岗手擎空杯,正笑眯眯地看着他,而罗洪哲端杯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一杯酒还没凑到嘴边,“啪”地失手落地,瓷杯跌得粉碎,人也瘫倒在椅子里。

  河岗长出一口气,款款站起,打开手中的折扇,朝四外一挥,围着罗洪哲的日本兵收起手中的大枪,鱼贯退出,仿佛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

  此时的罗洪哲嘴角已沁出血丝,两手捧着肚子,显见是中了剧毒,腹中绞痛,难以忍受。

  难道酒里有毒?

  酒里有毒,为何单单罗洪哲中毒而其他三人却好好的?

  原来,酒壶是带旋转内胆的转壶,江湖又称“鸳鸯壶”,显然,斟酒的女子精于毒道。

  “老枪”罗洪哲是老江湖了,怎么会轻易着了别人的道儿?

  罗洪哲用力拄着老枪,勉强站起身,却似风中浮萍般摇摆,刚要开口说话,一个趔趄,将椅子“哗啦”碰翻,身躯向后仰去,“咣”一声摔在了墙上。倚直了身子,却也累得气喘吁吁,支持不住。

  河岗、犬首、方汉超三人围了上来,像看一头濒死的雄狮。这位叱咤风云的“老枪”如今被毒酒所制,功夫尽失,已经连曲指的力量都没有了,甚至一个三岁的孩子也能一拳将他击倒。

  罗洪哲的眼睛朝方汉超呆滞地眨了眨,从喉咙深处发出“咝咝”的声音,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缥缈虚无。细听,却是在问:“你在疙瘩山发过誓吗?”

  “发誓?发什么誓?你个老家伙,死都死了大半了还惦记发誓——”

  方汉超刚骂了个开头儿,脑子里一闪,疙瘩山竖起大旗时,他当众发的毒誓猛然回响在耳边:“反满抗日,天地共鉴,如违此誓,乱箭穿心!”心念间,浑身激灵一抖。

  “我说过,立下的誓言,有时候是很准的。”罗洪哲的这句话缓缓吐出,字字入耳,就像贴在方汉超的身边说的一样。而且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呆滞的双眼陡然睁开,射出凛凛寒光。

  方汉超惊呼一声“不好”,两手伸向腰间双枪处。

  然而,晚了。

  河岗与犬首尚不知怎么回事,“老枪”大嘴一张,“噗”一蓬酒雨喷出,由于距离近,加上方汉超又猝不及防,那两杯毒酒和着腔内的腥血一下子喷了方汉超满头满脸,热辣辣的液汁蜇得方汉超睁不开眼睛。

  方汉超在性命攸关之际,已无暇拔枪,也顾不得眼睛了,两腿往旁边一滑,一个“叶底穿花”就要开溜。

  好一个“老枪”,在酒雨喷出的同时,左手一抖,一点星光飞出——“扑!”方汉超两手捂脸,仰面摔倒。

  飞出的星光正是罗家袖锥——俊花的那支罗家袖锥。

  半寸长的锥锋直楔入方汉超眉心,外面只剩下一条红丝绳。

  污血,顺着指缝和红丝绳向外流,流得很慢,像一条暗红色的蚯蚓在脸上爬。

  变生顷刻,突如其来,河岗与犬首扯着脖子嘶叫:“来人——”双双抱头鼠窜。

  罗洪哲右手曲臂奋力端起老枪,左手伸向腰间的手榴弹——

  “嘭!”

  老枪轰鸣,烟腾火迸,将抱头鼠窜的犬首背后开了一个碗口大的血窟窿。

  冲进屋里的日本兵闻听轰响,急忙两手抱头,趴在地上。

  惊魂出窍的河岗和趴在地上的士兵却没有听见手榴弹的爆炸声。

  硝烟散尽,惊悸未定的河岗和从地上爬起的日本兵战战兢兢地逼近罗洪哲——罗洪哲已经气绝身亡,而右手臂弯中仍平端着那杆“乾隆御制奇准神枪”,左手的手指勾在腰间手榴弹的拉火环上——他已拼尽了全部力气,再也无力拉响腰间的这两颗手榴弹。

  气绝身亡的罗洪哲倚在墙上,怒目圆睁,七窍流血,巨石一样的身躯至死未倒。黑洞洞的枪口朝前指着,仍是摄人魂魄。

  河岗肃立半晌,向“老枪”罗洪哲深深地鞠了一躬,口中喃喃道:“义士,义士!”

  因为从“老枪”身上,河岗看到了一个不屈不挠的民族……

  第八回 枪兮魂兮

  公元1973年5月。

  铁山屯接待了一个由日本民间团体组织的文化代表团。文化团成员大多是抗日战争时期铁山屯开拓团的日本移民,白发苍苍,步履蹒跚,其中有几个年轻人,带着骨灰罐和白绫黑纱,是要把留在中国的父辈遗骸接回故里。

  敦厚朴实的铁山屯人,以中华民族特有的宽容抹平心头的创伤,热情接待了这批当年拼得你死我活的老对手。

  一位头扎“中日友好协会”绶带的日本青年通过革委会找到了在柳河五七干校烧锅炉的第八代“老枪”罗俊仁,郑重地将一封信交给了这位“老枪”传人。

  这个日本青年是河岗致义的小儿子,河岗临逝世前写下了这封信,嘱托小儿子一定要找机会把这封信送到罗家后人手中,并代他到“义士冢”前祭奠第七代“老枪”罗洪哲。

  烈士陵园,草木青青,小河岗在罗俊仁的陪同下,来到重新修复的罗洪哲墓前。墓前立着两块碑,一块是“第七代‘老枪’传人罗洪哲之墓”,另一块是“‘义士冢’江湖义士罗洪哲之墓”。

  小河岗将一个长方形的精制雕花木匣交到罗俊仁手里。罗俊仁泪眼婆娑,颤抖着双手揭开匣盖——黄绢衬着的“乾隆御制奇准神枪”静静地躺在匣内。(全文完)

  文/高伟力 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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