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以为那就会是一辈子

　　时光把林简留在原地

　　林简醒来的时候，觉得世界昏沉，墙上的时钟显示时间是下午三点五十六分。

　　外头有落雨，很细小。她走出门，雨水落在她的眼镜片上，她的反应仍有点迟钝。但她的余光里闯进一个人，混沌的脑子突然开始变得清晰起来。那是顾念生，他站在一辆车旁，正俯下身和车里的人说话。车身上都是雨水，在林简睡觉的两个多小时里，天气预报里的那场阵雨似乎已经来过了。

　　顾念生看见林简的时候露出一个模糊的笑容。他们的一侧是小时候经常一起玩耍的河滩，现在河水几乎已经干涸，露出河底的石头，石头旁都是枯草。村里前几年修了马路，光景和他们小时候已经截然不同。他们的另一侧是林简家门前的平地，被铺上水泥，水井被填了，只有那棵桂花树还在继续生长。

　　妈妈走出来看到顾念生的时候，热情地打了招呼，好像中间这些年的空白都不存在似的，好像顾念生还是小时候那个会来找林简出去玩的少年。可是顾念生身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少年的痕迹，看起来衰老疲惫。好像时光把林简留在原地，却拖着顾念生飞奔。

　　妈妈又絮叨地说起昨日的那场大火，一下子就烧光了顾念生家的老宅，快过年了发生这样的事情真是太可怜了。妈妈的脸上露出深切的同情，林简相信那是发自真心，但仍然觉得恍惚。

　　距离顾念生消失在她的生命里，已经过了好几年。直到这一刻，林简才发现，她从来没有想象过与顾念生的重逢。

　　遥远夏日里的青梅

　　林简，林简，林简。

　　很多年里，林简都在梦里用一种怀念故人的方式想起顾念生，她总是听见他稚嫩的童声，用乡音呼喊她的名字。

　　那时的顾念生长得很瘦小，跟着单身母亲生活，会因为没有父亲这件事被其他小孩欺负。林简是他唯一的朋友，始终站在他这一边，护着他，帮他吵架。

　　梦里还有桂花香，是种在林简家门前的那一棵。夏天的时候，他们喜欢躺在桂花树下乘凉，有大风来时，会有桂花落在他们的脸上。那时阳光真亮，亮得仿佛一切都真的只是发生在梦里。

　　林简的名字在方言中和人间一个音，这是顾念生发现的，在他们小学开始认字的时候。顾念生总是学得很快。

　　小时候的林简很野很皮，脾气暴躁，奶奶为了方便，给她剪了平头，像个男孩一样，上山爬树打架样样都来。那时，林简父母在县城里打拼，偶尔才回家，看到如此野蛮任性的林简总是很担心，不知道将来会长成什么样子。所以，林简小学读了一半，就被转到县城的小学，付了高额的借读费。只有在清明节和过年时才会回村。

　　林简变化很大，留起长发，绑成麻花辫，左边一根，右边一根，还绑上蝴蝶结，性格也变得内向，不怎么说话，见人只是笑。村里人见了直夸变城里人了，漂亮又有礼貌。

　　清明节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杜鹃花，林简才会恢复一点小时候的模样，拉着顾念生满山跑。顾念生仍然是村里初中的第一名，林简会和他抱怨自己的成绩只能勉强保持前10名。城里的小孩真的好聪明，好像不用很努力就可以拿到好成绩。林简总是这么和顾念生说。清明节的时候，路边野生的覆盆子刚好也成熟了，他们就一边走路一边摘果子吃。

　　后来，清明节林简也不再回村，学习太忙。于是顾念生就把路边的覆盆子都摘下来，装在盒子里，请人带给林简。覆盆子的季节很短暂，错过了就没得吃了。

　　那时，一切都很贫瘠，无论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顾念生是林简在遥远夏日里的青梅。

　　那些年少时候的爱

　　林简和顾念生读的高中，是他们那个县城里唯一的省重点，封闭式教学。军训第一天，林简在一堆身穿迷彩服的男生中一眼就认出了顾念生。林简跑到顾念生面前打了声招呼，惹起一阵起哄声。顾念生只是笑着望着有些害羞的林简，林简很白，有一种天真稚气的美丽。

　　即使在同一所高中，林简和顾念生见面的时候也不多。每个周六下午，学校放假，顾念生会等林简一起放学，先送她回家，再自己回村里。偶尔，他们会在回家前，一起去趟图书馆。县城的图书馆在一个坡上，继续往上走，就是他们小时候过年时才会和家里人一起来玩耍的公园。公园建在一座矮山上，以前还要收门票，现在已经有点荒废了，完全免费开放。那些游乐设施也很旧了，但还售票，偶尔有人玩耍。林简会和顾念生抱怨一下学业的竞争与压力，说完了就觉得很舒坦，好像下一周又可以开始重新投入战斗。可是，林简还是在最重要的那场考试里惨败了。

　　那个夏日的午后，树上的蝉死命地叫着，阳光透亮得像一把把锐利的刀。林简没有等顾念生，只是一个人一直走一直走，走到经常去的山顶的公园。她开始害怕，想到父母失望的眼神，同学嘲笑的嘴脸，黯淡的前程……她害怕得想到死，她站在安静的树林中，又因为想到自己会死在这样一个地方，却完全没有人知道而开始大哭起来。

　　在林简哭得狼狈不堪的时候，顾念生找到了她。林简不会忘记，在那个树林里，夏日的阳光都进不来，顾念生的白色T恤被汗水浸透，对着她说，不要怕，活着就一起活着，死就一起死。

　　许多年后，林简仍然记得那一刻，一种武士道般共同赴死的隐秘心意。幸而，那一刻他们都活了下来。林简觉得，人年轻的时候总有愚蠢的时刻，为微不足道的事情心灰意冷，对于本该视若珍宝的人却轻易放了手。

　　不愿她的天真稚气被世界伤害

　　林简高考失败的那个悲伤夏日，因为顾念生而重新明亮起来。顾念生为林简和自己填了两张一模一样的高考志愿表，两个人也真的幸运地考上同一所大学，命运发散出一种仁慈的光芒。

　　两个人在一起以后，总是喜欢躺在一起讲起小时候的事情，也喜欢想象遥远的生活。林简喜欢顾念生的手，说长得很漂亮，手指修长，像是钢琴家的手。小时候的音乐老师也这么说过，但顾念生家的经济条件不允许他学音乐。

　　顾念生总是安静地听林简说话，也喜欢亲吻林简的脖子和脸颊。亲吻的时候，林简总是咯咯咯地笑，像风铃一样快乐。他们长久地腻在一起，曾经以为那就会是一辈子。

　　可是顾念生却中途辍学了。那个始终住在农村老宅里的他的母亲，借了钱去参加民间集资，本来指望着赚取高额利息，殊不知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这样轻易的事情。拿了钱的有钱女人，带着整家人瞬间在县城消失，她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眼泪和恨意都毫无用处。

　　顾念生紧握住母亲的手，看起来始终温柔，没有一丝抱怨，干脆地退了学。他们家的经济条件本来就不好，在村里人都陆续建了新房子的情况下，他们仍然住着最原始的老宅，那是在石头堆上用水泥砌起来的房子，白墙黑瓦，白墙上早已布满青苔。

　　顾念生对林简说，我们分手吧。林简说，总会有办法的。可是，什么办法也没有，连林简父母都成为阻力。

　　林简想要对顾念生说，我们逃走吧，逃去别的地方，我一定会陪在你身边的。活着就一起活着，死就一起死。可是她一句也没有说出口，只是哭，心里因自己的软弱无力而感到愤怒。她即使对钱的事情一无所知，但也拥有一种动物的本能和直觉的恐惧。

　　从事情发生开始，顾念生没有流露过一丝软弱。但是看着哭得嗓子都哑了的林简，他也忍不住掉泪。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人生在世，离不了一个苦字。可是他不愿看林简受苦，他本想好好护着她的，不愿她的天真稚气被这个世界伤害。

　　可是他什么也保证不了了，他能做的只剩下离开她。欠款因为过于巨大，林简没有任何概念，但他有。他抱住林简说，不要怕，我们都会活下去的。一个人面对着世界的动荡

　　顾念生消失在一个冬天，白雪覆盖住他老宅的屋顶，老宅里的东西都还在，家具的摆设也都没有变。顾念生带着他的母亲，一瞬间消失了，只活在人们的流言里。

　　林简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到接近失语。她独来独往地穿行于课堂、宿舍，和一成不变的四季。林简第一次发现，原来一辈子会很长很长，漫长到令人绝望。

　　但她终究还是活下来了，一个人面对着世界的动荡。

　　过了些年，她终于不再一想起顾念生就觉得伤心，她开始变得温和。她再也没有谈过恋爱。家里人以为她还惦记着顾念生，总是劝她。她扪心自问，觉得自己并不是那样长情与深情，只是好像丧失了爱的能力，对顾念生剩下的似乎也只是愧疚之情。

　　林简没有想过，那么多年后，到了曾经她觉得已经太老的年纪，他们会因为一场火灾而重逢。那场大火烧完了顾念生的老宅，过往似乎真的所剩无几。那场火虽然已经灭了，废墟堆上冒着的烟却仍旧持续了很多天。

　　林简想起，他们曾愿意共同赴死的那个夏日里的某个午后，房间的白色窗帘被风吹起，除了蝉叫世界很静，他们在一起读但丁的《神曲》。那时什么也不懂，只是反复读着那一句“是爱也，感太阳而动群星”，觉得心柔软得都要化掉了。

　　可是林简知道，她只是平凡地活了下来，不再领受爱的圣光，太阳和群星兀自闪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