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厕

  • 来源:视野
  • 关键字:射雕英雄传,黄日华
  • 发布时间:2015-09-21 13:24

  那是六月的一个正午,太阳白花花的。我妈突然说:去,把痰盂倒了。

  说到八十年代,我想大部分歌唱那个时代的人,真把他送回去,他也未必肯——因为没有抽水马桶。

  一般居民家,别说抽水马桶,独立茅厕都没有的。比如我们单位大院,起码三四百口人,拢共才一个公共厕所。这厕所是用工地剩下的红砖砌的,有半块的,有大半块的,坑洼地方就用白水泥糊一糊。

  虽然材料简陋,还是很讲究地用红砖砌了菱格花窗,这样子外面亮,里面暗,里面看得见外面,外面看不清里面。人公干完毕站起来系着裤带子,就可以倚窗而望,老远就望见急忙忙直奔而来的邻居们。

  男左女右,女厕两个坑,男厕七个坑外带便池。这种分配很不公平,众所周知女人上厕所麻烦事很多,而坑又太少,这就造成了拥堵。放在现在绝对激起女权公愤,可那时候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排队吧!一边排一边聊天儿。

  “吃过了吗?”“吃了!”“哟,你也来啦!”“来了!”

  “你们科劳保发啦?”“今早菜市上看看茭瓜还怪便宜的,你猜多少钱一斤!”“听讲昨天晚上刘天保他妈又去局子里闹了?”“哎,老方啊,我跟你讲,小孩子还是不能打的,脑子越打越不行。”

  诸如此类。

  比如我,每次去了碰到人,一般都会被热情地问:“最近成绩怎么样啦?××考了多少分?”这让我很恼火,因为我成绩差,无论期末考、期中考、大中小测验,语数英政,从来没有拿得出手的分数。

  后来我就经常带着一本书上厕所,她们又会问道,看的什么书,这么看不怕把眼睛看坏了。或者:“小×,你腿蹲得不酸吗?等会要麻得走不动路了。”“小×!行行好,快起来,看我回头不告诉你妈!”

  在我看过的任何一本书上:课内的、课外的,正经的、不正经的,都没有提到过抽水马桶这种东西。所以也只是恼火,并不多想。等腿上血脉活过来了,走路利落了,又高兴起来。

  在那个时代,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好与不好,方便与不方便,给什么都接受。目所能及的范围内,大家都一样穷,一样的没见过世面,所以不觉得穷,不觉得没见过世面。

  也因为如此,生活中一旦出现了新东西,一宣传,大家就一窝蜂去干,红茶菌啦,打鸡血针啦,练香功啦,转忽拉圈啦,后来的下海啦,诸如此类。

  这个角度看来,八十年代确实是简单、淳朴的。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想从头来过,因为没有私家卫生间和抽水马桶。

  在我们大院男女厕之间的墙壁上,某块砖的下面,被人抠出了窄长的一条缝。这个缝,并非想象那样,就算你把眼睛贴到上面,也看不到什么的。这个缝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呢?

  看过的报纸,叠叠齐,顺手往这缝里一塞,左半截,右半截。隔壁的人蹲得无聊了,也能抽出来看一看。没用完的草纸,折一折,也塞在这缝里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有一种公众生活特有的亲密与互助精神。

  这个厕所靠着院墙,墙边的野草,大概因为营养丰富,长得特别深、密。夏天,不仅苍蝇,蚊子也特别多。所以人在蹲坑的时候,会自动变身交响乐指挥,远观挥洒如意,如领袖阅兵,近看拍拍打打,活似抽了筋。

  我们这算是设施完善的。更多的公厕,只是随便搭个篷子,用破瓦啦,塑料布、三合板啦,里面刨个坑,坑上架两块木板。到了雨天,头顶上落雨,脚底下溅泥。坑上的那两块木板,久经岁月,千人踩万人践,通体滑溜,一不留神就会把人给折进坑里去。

  儿童好动,那时候,几乎每年级总有个把“掉进过粪坑”的传奇人物。这传奇氲氤不散,直到他们远离家乡。

  郊区或者农村的厕所,则更简陋了。其上无顶,四面透风。一个坑,两根烂木头,无数白胖小生灵自是标配,耳畔更有呼噜呼噜、哼叽哼叽之声——粪坑下方,一个斜的通道,通向该户人家的猪圈。

  我小时候胆子小,总想着,万一某只猪先生脾气失常,冲了出来,可如何是好?所以每次都方便得很不遂意。

  总之,这种情况下,没人愿意在夜里还去上公厕。家家自备马桶或痰盂,早上拎到厕所倒掉,再拎回家涮洗。懒一点的,白天也在家解决。

  粉丝翻旧账,争论当年王菲和窦唯在一起的时候,每天到底是谁倒马桶,各自都拿出了照片佐证。

  好像谁倒马桶,谁就爱得更深,谁就是婚姻受害者一样,其实什么也证明不了。赶上时代,什么才子佳人、天王巨星,都得排着队倒马桶。

  在我家,这个光荣任务,主要就压在我的身上。

  我家这个痰盂高级得很,搪瓷的,高脚,白底红双喜。我两手端着,稳重地走在去往厕所的路上。太阳白花花,院墙上嵌着的玻璃碴子闪闪发亮。路上静悄悄的没有人,墙外面,靠着河岸的那边,有知了的声音,很远很小,时断时续。

  “问世间是否此山最高,或者另有高处比天高……”

  一户人家传来的声音,接着是另一户,再一户……我站在路当中,愣住了。

  那天下午,县城之中,万人空巷,都在收看黄日华翁美玲版的《射雕英雄传》大结局。县电视台放的,最后五集。

  说到县有线电视台,是很超能的一种存在。港台英美,黄赌黑,杀人、奸尸、撞鬼,没有他们不敢放的片子,传说夜深人静还会悄悄放毛片。传说而已。其实只是一次工作人员的手误。关键是,好看的电视剧,他们会一口气七八集连播,上午放到下午,新闻联播完了,接着放。

  总之这件事情,让我体验到了人生中负重前行而远方在召唤的焦虑,进而也对我妈的道德品质产生了怀疑。她是知道的吧?应该是知道的吧!

  后来我看鲁迅回忆童年,千等万等,等到赶集看五猖会,他爸爸非要赶着在上船前,逼儿子背书,可怜把迅哥儿虐的!

  背出书来以后,船工、长妈妈、母亲都长出一口气。迅哥儿说:“我却并没有他们那么高兴。开船以后,水路中的风景,盒子里的点心,以及到了东关的五猖会的热闹,对于我似乎都没有什么大意思。”

  那一版的《射雕》在我的记忆里,已随年龄增长淡忘了,也早就不看武侠小说,不看电视了。可那天下午,听着家家户户电视里传来的主题曲声,捧着一个沉重尿钵子,站在空寂无人的路当中,那种焦心如焚的感觉,一直还记得,眼看就要成为最深刻的小辰光回忆了。

  这样的回忆,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王晓晓摘自“一刻”)

  文/王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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