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管那个地方叫“三角地带”,此外我琢磨不出如何称呼它是好。因为那的确是个三角形,画上画得一般,细细长长,状如楔子。若说得再具体点,请你首先想象出一个正常尺寸的、圆圆的奶酪蛋糕,再用厨刀将它均匀地切成12份,也就是切成有12道格的钟表盘的样子。其结果,当然出现12块尖角为30°的蛋糕,那顶端尖尖的、细细长长的蛋糕片就是我们“三角地带”的准确形状。
从居住舒适度和居住功能来看,“三角地带”实在是一塌糊涂。首先噪音很大,毕竟两条铁路左右相夹,不可能不吵。一开前门,眼前一列电车呼啸而过;一开后窗,眼前又一列电车咆哮而至。这里压根儿就不存在什么末班车。旅客列车凌晨一点全部停止运行后,深夜班次的货物列车接踵而至;天明时分货车大体告一段落,当日的客车又杀上门来。如此日复一日,无尽无休。
我们之所以特意选住这里,完全是因为房租便宜。独门独院,三个房间,有浴室,甚至有个小花园,而房租仅相当于公寓里一个六张榻榻米大小房间的价格。既然是独门独院,那么猫也能养,简直就像专为我们准备的房子。
我们刚刚结婚,非我自吹,穷得上吉尼斯世界纪录都绰绰有余。我们是在车站前不动产中介店的广告上发现这座房子的,仅就条件、租金和房子结构来看,堪称奇迹性发现。
“便宜得很哟!”秃脑瓜子中介商说,“啊,吵倒是相当吵的,不过只消忍耐一下,未尝不可说是拾来的大元宝。”
从火车站看去,“三角地带”似乎近在眼前,但实际走起来,到那里花的时间相当惊人。在铁道上绕一圈,过天桥,沿脏兮兮的坡路上上下下,终于从后面兜到了“三角地带”。周围商店之类形影皆无,寒碜得近乎完美。
我和她走进“三角地带”尖头的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在里面逗留了一个小时。这段时间里有相当多的电车从房子两侧通过。特快列车通过时,玻璃窗“咔咔”作响。过车时间里听不到对方说话。正说着有车开来,我们便闭嘴等车过完;静下来刚开始说话,又一列电车尾随而至。
不过除去噪音,房子的格调相当不错。式样古色古香,整体上没有硬伤,壁龛和檐廊也有,很够味道。从窗口泻进的春日阳光在榻榻米上形成小小的方形光照,很像我小时候住过的房子。
“租吧。”我说,“的确很吵,不过我想总可以习惯的。”
搬家用朋友的一辆轻型客货两用车足矣。被褥、衣服、餐具、台灯、几册书和一只猫,这便是我们的全部家当。既无组合音响又无电视机,没有洗衣机,没有电冰箱,没有餐桌,没有煤气灶,没有电话,没有电热水瓶,没有吸尘器,没有电烤箱……几乎一无所有,我们就穷到这个地步。所以,虽说是搬家,30分钟都没用上。没钱也好,人生简洁至极。最终,我们在那座房子里住了两年。
房子建得极其马虎,到处有空隙来风。夏天自是开心惬意,冬天那里就成了地狱。连买取暖炉的钱都没有,天一黑,我就和她还有猫钻进被窝,那才叫不折不扣的相拥而眠。早上起来看到厨房洗涤槽已经结冰的事也屡见不鲜。
冬去春来,春天美妙无比。春天一到,我也好,她也好,猫也好,无不如释重负。四月间铁路上有几天罢工,一有罢工,我们真是欢欣鼓舞,一整天一列车都没有,我和她抱着猫到铁轨上晒太阳,安静得简直像坐在湖底。我们年轻,新婚不久,阳光免费。
至今每次听到“贫穷”二字,我都会想起那块细长的土地,那座房子里现在住着什么人呢?
(张良辉摘自译文出版社《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
文/[日]村上春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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