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州美食忆往

  张之洞深感乐山的酒比重庆的酒好得多,但名气远不如重庆酒,便专门写了首诗,为嘉酒声名不张而鸣不平……乐山还有一种神奇的鱼,那就是曾被称为“黑鱼”“翰墨鱼”“墨头鱼”的本土鱼,在乐山史志中都有记载,它常常是物产志“鳞之属”中的头号……仔姜和苦笋带着浓郁的地方气质,一入盘盏就让人难忘,足让庖厨们大显身手……

  一个城市的古意,可以从饮食上来体味,这一点在四川乐山感受尤多。苏东坡当年曾有“载酒时作凌云游”的诗句为人们留下了翩翩浮想,又有陆游“公事无多厨酿美”的话来证明古代乐山确有美食,而清朝杨揆说乐山是“沃野云委,沟塍绮错,生物兹殖,士女清醇,实巴蜀之间一都会也”,这个“都会”自然在饮食上也有所反映。

  古代乐山的食尚

  在古代,乐山是个产荔枝的地方,当时四川虽有种植,但范围不广、数量极少,荔枝是典型的南国物产,所以范成大在《吴船录》中写到他在乐山见到的“轮囷数围”的荔枝树时,也是大为惊骇的。当年陆游曾在乐山公干,到荔枝熟时,就邀约好友到那里品尝,称之是“相与同乐”。

  乐山也产茶。茶分雅俗,雅者如凌云山寺茶,“色似虎丘,味逼武夷,而泛绿含黄,清馥芳烈,伯仲天目、六安”(明·郭子章《续刻茶经序》),也如“雪芽”,陆游当年为了喝上一口好茶,是“雪芽追至峨眉得”,然后用乐山的一口名泉“叮咚井”里的泉水,在树荫下置风炉来慢慢煮茶,与友人共度好时光,可谓风雅之至。俗者如百姓常饮的“家茶”,叶小味苦;也有红春、白春,则叶大味甘,要比“家茶”好一些;更好的是数“毛尖”,春分时采,最为香嫩。

  乐山的酒也值得一说。宋乾道九年,陆游在嘉州代职,独自一人经常醉酒,“社瓮嫩醅初泛蚁,寒灯残尽自成花”(《秋夜独醉戏题》)。什么是“社瓮嫩醅”呢?就是农村里用陶罐来初酿的新酒,而这“嫩醅”定然好喝上口,让陆游写了好多诗,为乐山留下了一笔精神财富。当然,乐山的酒好是可以细加考证的,清朝时四川最有名的酒是渝酒,但张之洞出仕之初在四川视学4年,遍历蜀中州县,深感乐山的酒比重庆的酒好得多,但名气远不如重庆酒,便专门写了首《嘉州酒歌》的诗,为嘉酒声名不张而鸣不平。他的评价是:“渝酒浊如苏合油,嘉酒清如雏鹅头。”但嘉酒到底好在哪里呢?他写道:“先取曲米浮脂好,次取江面回波柔,倘教李白遇此味,兰陵不作他乡游。”依张之洞的识见,这绝非胡乱夸奖,醇厚柔和的嘉酒有啃“雏鹅头”之美妙,一因粮食好,二是水质好,苏东坡的“蛮江清可怜”可以佐证。

  河鲜与豆腐

  除了酒好,乐山江中的鱼也好。乐山过去有种鱼叫“鱼”,民间称“鱼舅”,倒过来念,还带了辈分,这是乡人的幽默,而它的味道之佳位于“诸鱼之冠”。不过说来奇怪,此鱼在明万历的《嘉定府志》中有记录,但在康熙时的《嘉定府志》就没有了,说明到清朝后这种鱼就不见了。如今乐山最有名的鱼是江团,此鱼无鳞少细刺、肉丰肥美,民间俗名“水底羊”,凭这名字也能想象它是怎样一种美味了。在做法上有红烧和清蒸两种,“清蒸江团”更近本味,乃乐山的一道名肴。在史志中,乐山还产几种在过去很有名的鱼,如“客朗鱼”:“似鲥,肉嫩而美,不易得”;又如“泉水鱼”:“出沫东似墨鱼而小”;再如“临江鱼”:“出临江溪,洁而美,大不盈三尺”(康熙《嘉定州志》)……现在这些鱼的名字大多被人忘了,渔家也不怎么辨识它们,只是笼统地称它们“杂鱼儿”。我就在江边吃过两回“杂鱼儿”,渔家在江边撒网打渔,不足一个小时,鱼就打上了一篓,一看,五花八门的野鱼都在里面。待洗净下锅,味道甚是鲜美,现在想来,那里面会不会就有诸如客朗鱼、泉水鱼、临江鱼呢?

  在乐山鱼中还有一种神奇的鱼,那就是曾被称为“黑鱼”“翰墨鱼”“墨头鱼”的本土鱼,在乐山年代不同的史志中都有记载,它常常是物产志“鳞之属”中的头号,可以说是异乎寻常。墨鱼只产在凌云山下,为乐山独有,传说是食砚墨所化,“墨鱼头在大佛沱,春初出,上止龙泓,下止乌尤”(袁子让《二山志》)。据说当年山上有文士郭璞注《尔雅》,鱼在山脚下游荡,思接渊鱼,联想就自然产生了。小的时候我也听说过这个传说,后来每到大佛山游览,都会伸头去岩下的江中探个究竟,那时我也想倒点墨水下去喂喂鱼呢。现在想来,这鱼因沾了文气而在深潭中灵动一闪,发人想象,何其美哉。至于鱼的味道也是名不虚传,“三月初三春浪暖,人人争买墨鱼尝”(詹荣《嘉州竹枝词》)。

  墨鱼虽好,但绝非普通百姓能日常享用的。过去乐山产豆腐,这是大众食品,从明代开始风靡。切莫小瞧这个东西,过去豆腐并非处处都有,有豆腐的地方一般是在产盐卤的地方,卤水有点化豆腐的功用。明代万历的《嘉定府志》中就认为,豆腐是世间的真味,鸡鸭鱼肉何足道哉,苏东坡曾写过“芦菔生儿芥有孙,不知何苦食鸡豚”,所以人们应该懂得豆腐“可以养生,可以修德,可以治家,可以传后,愿相与共之”。墨鱼虽有玉馔之美,但非布衣人家的食物,还是豆腐青菜保太平。当然,后来人们更多知道的是西坝豆腐,那是发扬光大了乐山的传统豆腐。

  美食中的古城

  乐山过去的美食,总体来讲,大都产生在那些风调雨顺、物阜民丰的年代,是关于一个好山好水的陈年旧事。而城市记忆也往往与之互为勾连,清光绪十年(1884),刘光第在中了进士之后游嘉峨,他见到的景象是“风近古朴,种桑饲蚕,植树放蜡,务本之图,乡民颇识”(《游嘉峨日记》),此描述可略见嘉州之乡土风貌。当然,乐山历史上也曾有过夷獠骚扰、民变战乱的影响,但直到民国抗战之前,乐山这座古城主要还是在比较静谧、安定的时光中度过的,陆游的“年丰郡府疏文檄,蛮遁边亭息鼓鼙”(《喜晴》)就反映了当年的某种日常生活状态。事实上,位于川南的这一小城虽然偏于一隅,却处在川腹水运的枢纽地位,市廛繁复,储廪丰饶,实乃一鱼米之乡。

  其实,在物产的独特性上,乐山也是值得一谈的。如春夏季节的仔姜和苦笋,它们带着浓郁的地方气质,一入盘盏就让人难忘,仔姜的嫩和脆,苦笋的苦与鲜,足让庖厨们大显身手。乐山的菜肴属传统川菜的川南风味,属于上河帮菜系,清鲜细腻,兼有水乡风格,在岷江中下游一带影响甚广。说到这里,就不能不提起乐山的白宰鸡,在我的印象中,无论在哪里,男女老少交口称赞的就是这个白宰鸡。郭沫若就曾回忆:“白切(宰)鸡我觉得以乐山为最好的……乐山的白切(宰)鸡之嫩,汁水之味美,实在是一种奇妙的艺术品。”(《我的童年》)。不过如此美味的白宰鸡已经很难吃到了,找过不少地方,始终感觉不是过去的那种老味道。所以我想,味觉的变化是否也是城市变化中一部分?当然,如果一个城市现代意义的确立是以对这个城市古意的消减作为代价,那么我们失去的不仅是口感,不仅是记忆,同时也是我们无法割舍的乡愁。

  龚静染

  诗人、作家。1967年冬生,四川乐山人,现居成都。著有诗集《影子》、历史随笔集《小城之远》《桥滩记》、长(中)篇小说《浮华如盐》《民国少年》《光阴交错》等,主编有《中国第四代诗人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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