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星经过南方四月末

  卫星绕着行星旋转,自有它不越雷池的轨道

  1

  校园里的花已经谢了大半,只剩下深深浅浅的新绿。早晨花明起床后,站在12层高的走廊上往外看。不远处便是建筑系专业教室所在的高楼,而她再过一会儿就要去那里上联合设计的课。

  这是硕士生涯的最后一门设计课,为期两周。倘若放在上学期,想必选修的人会很踊跃,毕竟带设计的老师是从东京请来的,也会同日本前来的同学一起做设计,过程大约也不会太无趣。然而,如今同学们都各自去了导师工作室,忙得晕头转向,要脱身选修一门设计课并非易事。课程选修单开学起就一直贴在专业教室门上,零零星星的有人来写上自己的名字,一直到昨天,才填满了额定的14个人。

  花明去到教室,人渐渐都到齐了。二十几个人,夹杂着陌生的面孔和语言,意外的热闹扑面而来,像这晚春空气里蓬松的水汽。带设计的老师已经出现,是个日本老头子,矮小,清瘦,笑眯眯地站着,年轻的助教兼翻译也立在他身旁,穿着白衬衫,像个刚成年的大学生。

  设计课题是在指定的场地上设计小型集合住宅及相应公共设施,供在高校任职的年轻教师使用,场地就在本校内。一切妥当之后,最后一件事便是分组。花明早和另外一个女同学说好一组,但这计划轻易就被推翻了。

  助教说:“老师让大家抽签决定和谁合作,随机两个贵校学生和一个东京来的学生,三人成组。希望随机的不确定性能给大家带来更多有趣的可能!”

  人群一阵骚动,有人嘟囔着不情愿的话,说已经找好合作的同学。真是建筑师的作风啊,总是喊着:“来吧,给你们更多的交流的机会!”花明这样想着。大家虽是同班同学,但相互之间未必熟悉。与此相反,道听途说的传言往往已经造成了互相不甚了解的偏见。然而老头子天真地笑着,似乎并不打算让步。

  众人抽签,等待,抱怨的窃窃私语里,分组名单很快出来。花明在纸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写着,“G6:舒岭,花明,山田亚由美。”舒岭,同学大半年,花明和他不过只说过几句话。山田亚由美,看起来应该是个女生。

  还好有她在啊。

  2

  大家用英语交流。花明的英文烂,山田的口语也同样令人头皮发麻,更多时候大家写汉字,再理解词的意思。三个人轮番在纸上写字,边写边画,嘴里还撂着蹩脚的英文。电脑上翻译的页面也始终打开着。大家对着电脑键盘输入自己想说的话,另一个人看了翻译,恍然大悟,欣喜得顾不上尴尬。

  必须要上的课还是有的。每周二的下午,科学社会主义。花明坐在窗边,讲台上站着年轻的男教师,好像是哲学系毕业的,留校,也不用课本,慢慢地想到哪讲到哪。年轻教师不想点名,导致来上课的学生极为稀少。人太少,花明简直都不好意思不来,来了坐在教室里看看其他的书,或者看看窗外。舒岭也来,算是常客,隔着很远地坐着。有花明不太熟悉的同班女生和他坐一起,兴高采烈地说些什么。青苔爬上白色的树干,潮湿的半透明的新叶,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脆弱又美丽。有鸟的鸣叫声,远远地,长长地,像秋天早晨散去的露水和雾气。春天总是这样,让人万般不舍。

  在联合设计之前,花明是和舒岭说过话的。具体说过什么想不起来,同班同学说上话不奇怪。去年秋天的时候,有一次她在路上走着,舒岭从身后出现,和她打了个招呼,于是一同往前走。他说他去看一个建筑,

  就在不远的地方。

  “那我也去看看吧。”花明说。

  就这样一起去了。然而那房子门卫却不让进。舒岭带着她去看另外一处房子,也在附近,总不能白来一趟。一路上好像说了什么话,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后来他们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沉默地走着,转到一条明亮的走廊上。走廊尽头,是一棵高大的乌桕树,满树半黄半绿。花明站在树前,回头看另一端,碧绿的一方小院子。

  “走廊很好啊。”舒岭开口。

  “是啊,两端都是画。不会慌张丧气的。”花明不敢多说,好像怕说错了什么,招致嘲笑。

  后来又走回来。日后仍是见面了远远地打个招呼的同学,不曾亲近一分。

  3

  花明对于舒岭的印象是始于忽然之间的——之前完全没有这个人,忽然他就出现了,如同夏日阵雨。

  九月开学第二天有设计课,班里一群人去看场地。花明拿着相机胡乱拍着,舒岭在远处走进相机的液晶屏里。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衬衫,站在一棵巨大的悬铃木下面,当时那个画面的构图很好。接着他踩着旁边的台阶爬到了树上,向着花明的方向看了过来,大概是为了将场地看得更清楚。悬铃木无声地排列着,喧闹的蝉声像黄昏一样缓缓覆盖下来。花明心里陡然一惊,她清楚有什么东西在这个炎热的午后闯了进来,然而却又无法言明。

  白日渐长,阳光很好,有时甚至感觉到热。晚上花明去食堂吃饭,买了粥和小菜,又买了份手撕鸡。吃完接着去教室忙着画图。繁忙的日常之外,偶尔也有放松的时候。那天吃过晚饭,就有同学拿了专业教室里的投影仪,出去屋顶平台,将投影仪的光打在楼梯间的白色外墙上,放电影。电影的名字是《建筑学概论》,只不过因为名称里带着“建筑学”三个字而已,于是就找来看看。准备好了之后有人来教室招呼大家去看。

  花明和旁边的女同学也一起去了。天色昏暗,零星几个人坐在温热的水泥屋面上,看电影里已经工作的建筑师。有的人来坐下,有的人看了一会儿起身离去,在昏暗里磕着别人的脚。夜空匀称地黯淡下来,有星星亮起。不知谁买了只青皮西瓜过来,最后没有吃完,还剩下一半。电影里的画面跳跃着,光明明灭灭的,在众人的脸上,有时纷乱,有时缓慢。花明在心里期盼着点什么,然而渐渐地也熄灭下去——本来舒岭也要一起上来看电影的,但却在上楼的时候开始接起了电话,大概是女朋友打来的。

  回到教室的时候,舒岭还在打电话。看大家都回来了,于是也挂了电话回到自己位子上来了。

  “回来了啊,电影怎么样啊?”

  “一个渣建筑师在电影最后忽然醍醐灌顶了。顺带在婚前重温了下旧情旧梦。就这样。”

  4

  每天深夜,花明和其他人一样,赶在12点寝室关门前收拾东西回去。

  舒岭从来不和大家一起走,他永远在接打电话,并从楼梯走下去。17层楼,想必要走很久吧,如同对电话那端长长的爱意一般。人很多,大家都挤在一个电梯里,无话说,也无波澜。出门,夜风从树梢一路落下来,跟着星光一起跳进门廊里。楼前的香樟树在春风里铺天盖地的落叶子,暗沉的旧叶子一地都是。风里有蔷薇的香气,令人想要停下脚步。

  离答辩还有一天两夜。夜晚很珍贵,待做的事情堆积如山。好在方案终于确定,只剩赶制图纸。舒岭做手工模型,男生的力气总是要大一些。花明和亚由美在电脑上画图。

  教室里再一次热闹起来,像第一天一样。

  晚上舒岭照常做着模型,一边对花明说:“晚上我可能会回去比较晚,我把这个模型做完。这样我明天可以帮你们画图。晚上你们先回去。”

  “啊?你要通宵啊?那我和你一起吧。”

  “不用。还有明天晚上呢,你连着两天没有必要。我一个人可以。”

  花明犹豫了一下,想必今晚通宵的人会不少。

  “好吧。”

  夜里花明回去,舒岭破天荒地和她一起下楼,打算去买杯咖啡。一向拥挤的电梯里居然只有两个人。花明想起傍晚时买的一杯酸奶,自己忘记喝了。于是拿出来,递给舒岭,“给你吧,我不吃了。”

  舒岭撕开包装,拿起勺子,舀起第一勺,递过来,问,“吃一口?”

  那一刻花明的脑袋轰然作响,血液静滞。“不用,我不吃了。”

  电梯门开了,花明简直是逃了出去。

  5

  天还未亮透的清晨,图纸终于打印出来,花明拿了图纸,和同学一道回到教室,舒岭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四张A0,抚平了贴在齐人高的展板上,有种虚妄的气势。花明退后到了窗边站定,看着这两周以来的最终成果。看起来好像也做了不少工作的样子嘛,线条颜色最终还是有点淡,图的疏密其实还可以再调整下的。她就这样带着点欣慰又带着点遗憾默默看着。

  第一张图纸上,在大大的“G06”的组号下方,亚由美、舒岭和花明,三张小小的黑白照片,整齐的排列着,亚由美的一颗小小虎牙露了出来,很是可爱,照片是她帮亚由美拍的。每张照片之间隔着5mm的距离,这是花明自己排版的。花明有点不好意思看自己的照片,于是往窗外看去。天上漂浮着细长的云,楼下的水杉树群生得笔直,路边的法国梧桐也全换了新的叶子,茂密的叶片遮蔽了道路,清晨的阳光在黄绿色的树梢上跳跃着,从高处望下去像一条流淌的河。夏天就要到了。

  花明靠在窗框上,在那时感觉到,这图纸上并列的小小的照片和名字,已经是她和舒岭之间所有能接近的最近的距离。日起月落,四季更迭,每颗星辰都有需要接受的命运。卫星绕着行星旋转,自有它不越雷池的轨道。

  你没有那么重要,也无需跳将出来。你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按下又取消的电话,你在纸上写过他的名字,你在梦里也和他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语,你绕着隐秘的轨道周而复始的转圈。你们之间的距离始终横亘,他的光芒却也覆满自己的星球。慢慢有那么一天,引力散去,潮汐平复,你也终于获得了自由。花明感到心里有很多东西,说不清,似乎也不用说清,在这南方四月末尾,在这潮水一样淹没城市的风里。

  文|有鹿 编辑|简洁 设计|Stephan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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