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相遇时,她17 岁,他33 岁。他是住在棉花胡同里有两房妻室的中央领导,她是八大胡同云吉班的二流娼妓。尽管两人的地理位置相隔不过三五条街,命运却隔着千山万水。某日,暂居闲职的高官郁郁寡欢地微服私访云吉班,妈咪有眼不识泰山,随便派了个平日里生意寡淡,“相貌乏过中姿,性情甚是孤傲”的女子相陪,不料却导演了一出“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好戏。
他是大名鼎鼎的民国奇才蔡锷,而她则是依附于他之盛名的一枚行星。古往今来,人们对于沦落为娼的女子的态度都是暧昧与复杂的,既有掩不住的轻视,又有恨铁不成钢的重视,既希望她们是男人可以随意穿脱的旧衣,又忍不住要抓出几个典型,表明她们也有灵魂。而终归,这个灵魂需要借助一个高尚的男人来发光,无论李靖之于红拂还是元稹之于薛涛又或者小凤仙之于蔡锷,女人的伟大都不在于女人本身,而在于她遇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也就是说,男人之于女人的重要性,如同一个时代之于英雄的重要性。
与当时的妓女大多大字不识一筐相比,小凤仙“粗通文墨”,至少蔡将军写给她的对联,她不仅能看懂,还能会意。这对于一个有追求、有身份、有地位的嫖客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惊喜,至少能够让他对自己有一个比较完美的交代——我贪恋的不仅仅是她的身体,更有她的灵魂。
这其实不是人生,而是故事。在故事中,女性本身的生存意义已经被传奇的情节整个模糊掉了。今天,如果你去北京八大胡同,找到一位躲在灰砖墙下晒太阳的老者,打探蔡锷与小凤仙,老人会为你讲述一个极为离奇的故事,包括小凤仙与蔡将军第一次同房,竟然落红点点,倘若你不知深浅地问一句,老大爷,难道那个年代就有处女膜修复手术,老大爷非用拐杖把你的头敲到要做修复手术的地步。
小凤仙人生最精彩的一刻定格在协助蔡锷逃出北京。关于如何出逃,较为可信的版本至少有三种,每一种都有小凤仙在场。其实以蔡锷的身份与才智,甩掉袁世凯的盯梢,离开北京并非难于上青天之事,只是历史或者说蔡锷本人,恰巧将这个机遇给了小凤仙。在后世的文学演绎中,小凤仙俨然成了一位革命狂热分子。
其实她从未向任何人证实过自己的革命倾向,较为可信的倒是,一个沦落风尘的17 岁少女,很容易被一个略略拿正眼瞧一下自己的男人打动,为她两肋插刀,无论他是英雄还是恶棍。
我们当然不想说蔡将军是个萝莉控,然而,33 岁的男子迷恋17 岁少女的身体亦是无需掩饰的人之常情。他的确想过娶她为妾,却架不住朋友与下属的极力反对,这或许可以证明他真的爱过她,然而,一个男人面对名誉与妓女的选择时,答案其实已经不言自明。倘若没有英雄早逝这一出,高山流水遇知音十有八九是一个始乱终弃的故事,像无数未婚女巧遇已婚男一样。她的幸运在于,相识的第二年,他的生命戛然而止,于是他与她的故事才有机会成为传奇。
只是,已经别无选择成为传奇的她,人生唯一能够确定的途径便是,她不可以再从事过去的职业,不可以让卑劣的男子们认为只要与她发生了金钱与肉体的交易,自己就与伟人有了某一部分平起平坐的资本。
离开青楼,隐姓埋名多年后,她成了一位锅炉工的妻子,生活窘迫。某日听到收音机里播放《蔡锷与小凤仙的故事》,忽然泪流满面。至死,她都没有告诉任何人,哪怕是家人,自己就是小凤仙,而是换了一个颇有深义的名字:张洗非。她唯一的一次享受特权,是在晚年,梅兰芳先生去沈阳演出,她带着自己的继女去找他,诉说生活的窘迫。后者很快通过强大的关系网,为她谋到了一个幼儿园的闲职。
能开口让梅大师找工作的人,世上并不太多,她心里大约终于有了一丝平衡,既然成为传奇的代价那么大,总要收获一点什么以对得起这“被传奇”的人生。
幸福的女人没有历史。而她,在历史上被阴差阳错地浓墨重彩了一番,匆匆谢幕,灵魂似乎已经成了那位将军的陪葬,只有肉体,改头换面地残留于世间。在这段“忠贞不渝”的爱情传说中,当事的他与她,却从未言爱。有时候,我们只是借着某人的名字,讲自己喜欢的故事,而忘了所谓传奇与童话中的那个人,终归也是要穿衣吃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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