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吃生鱼肉,但潮汕的古法鱼生与日本的刺身还是有很大的区别。潮汕的鱼生,选洁净沙池饲养的草鱼,先于尾部切口放血,然后打鳞开肚,起出鱼背上两片没带骨刺的净肉。过程不能用水冲洗,需用干布把净肉抹干。也不急着切片,先将整条净肉于通风处晾起,待吹失一定水分后再切成薄若蝉翼的小片,摆放于上下透风的竹篾盘中继续晾干。有“截(切)薄摆朗(疏)”之说,本义是指烹制鱼生的要旨,后来才引申为做事小气。
强调“截薄”,是因为鱼生传承了古代“脍”的精髓;脍,指的是细切生食的鱼片。脍要切得越薄越好,因而才有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说法。吃脍曾经是我国古代普遍的食俗,在唐宋时期还是存在的,因为杜甫有“无声细下飞碎雪,有骨已剁嘴春葱”,苏东坡有“运肘风生看斫脍,随刀雪落惊飞缕”等诗句吟咏切脍。
潮汕是我国至今残存食脍习俗的少数地区之一。唐宋的诗人,都将吃食鱼脍当成人生的一大乐事,李白、杜甫、王维、王昌龄、白居易、梅尧臣、苏轼、陆游……几乎人人都写过吟咏鱼脍的诗歌。那个时候做鱼生的厨师,大概像山西刀削面师傅一样喜欢在客人面前表演,因为诗篇中经常出现斫脍情景的描写,比如苏轼就有“吴儿脍缕薄欲飞”和“随刀雪落惊飞缕”等诗句。
汉民族这种食脍文化后来并没有完全消失,至少在岭南尤其是潮汕地区都存在这种习俗的残余。清代学者屈大均在《广东新语》里详细记述了这种食脍习俗:“粤俗嗜鱼生,以鲈以鱼奥以曹白以黄鱼以青鲚以雪鱼今以鲩为上。鲩又以白鲩为上,以初出水泼刺者,去其皮剑,洗其血腥,细脍之以为生,红肌白理,轻可吹起,薄如蝉翼,两两相比,沃以老醪,和以椒芷,入口冰融,至甘旨矣。”
清代嘉庆《澄海县志》是这样记载的:“澄地多鱼,人善为脍,披云镂雪,洁白可爱,杂用醋齑等物,食之谓之鱼生……其余如蚝生虾生大率仿此。”1934年出版的《汕头指南》,共记录汕头市区的“鱼生糜饭业”20家,其中位于安平路7号的“怡茂”至今铺号尚存,只是改卖干面而已。那个时候的汕头虽然是一处海港商埠,却以吃食淡水的草鱼生和草鱼糜为最大特色,从中也可以看出潮汕人对鱼生的喜爱程度。
按潮汕鱼生的做法,卖鱼生的档主要在下午或傍晚先将草鱼放血打鳞开腹去皮,然后将两片切除骨头的鱼肉吊挂起来,让寒风吹失部分水分。到了夜晚,每逢吃鱼生的客人点好盘数之后,才取下鱼肉当面斫脍。我见过的最好斫脍刀功,是潮州庵埠老市场头那家鱼生档的老板,切时甚至正眼都不看砧板上的鱼肉,唰哧唰哧很快就切下一小堆,然后逐片摆放到竹篾盘上。这时仔细一看,不但盘数与所要的相符,每片鱼生都跟清初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所记述的一模一样:“红肌白理,轻可吹起,薄如蝉翼,两两相比。”真绝技也。
不过,虽然嘉庆《澄海县志》提到早晨空腹吃鱼生最好,能够清膈消暑,但这话不能全信。现代社会环境恶化,鱼虾多有病虫寄生,吃后不要说“清膈消暑”,不染病就算走运了。而且吃鱼生的最佳时间是冬季的夜晚,潮歌《某家阿爷》这样唱:“半夜听见卖鱼生,想食鱼头熬番葛”大约这季节鱼肥肉腴,寒风乍起,吹皱一篾盘鱼脍。找上三五好友,开一瓶烈酒,慢慢品味鱼生的鲜美甘旨。末了再生个火锅,将鱼头和鱼腩煮番葛糜吃了——想来这应算得上是人生一大乐事吧。
张新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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