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在荧屏风云中书写自信

  通过持续的节目制作,给未来留下一年一度的全民温习书写的仪式

  九月是开学季,北京市东城区黑芝麻胡同小学的“开学第一课”在学校小礼堂里举办,这是一场学生家长共同参与、相互比试的汉字听写课堂,而缘起却是一档综艺节目。

  考题的范围来自浙江卫视从2017年7月开始播出的《汉字风云会》,节目形式很简单,小学五年级学生参加听写竞赛,而听写的内容基本都是常用字词。

  类似的“开学第一课”并非孤例,北京、河北、江苏、广东、福建、湖北、山东、上海、浙江、安徽等多个省区的小学都举办了亲子互动听写课堂。

  进入电视行业近二十年的关正文,从没想到自己制作的这档综艺节目会这般影响荧屏外的小学课堂。

  2013年,关正文策划制作了《中国汉字听写大会》,节目在中央电视台播出后曾引起巨大反响,“汉字书写危机”一时成为公众话题。

  “但‘话题’也有个特点,容易一风吹。风吹过之后,大家该干嘛干嘛,写不出字也没什么羞耻感。”关正文对《瞭望东方周刊》说,这个时候坚持节目制作的意义才真正开始呈现出来,“节目制作的梦想,是希望通过持续多年的坚持,能给未来留下一个每年进行的全民温习书写的仪式,让汉字的书写永远成为民族文化的特征。”

  不再考谁都没听过的字

  11岁的阮沅来自福建省福安师范附属小学,是参加《汉字风云会》的选手之一,这个两岁识字破百、在班级中成绩优异的五年级学生,回想起自己在第一期节目中的表现,却觉得“有些遗憾”——他把“嗑瓜子”的“嗑”写成了“磕”。

  “备战期间受往届《中国汉字听写大会》的影响,把重点放在生僻难点的词上面,放松了平常生活中易混易错辨析理解的字词。”阮沅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往届的《中国汉字听写大会》题目中,的确有大量生僻字、生僻词。2014年第二届《汉字听写大会》播出不久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汉语言文字学专家王宁曾对本刊记者表示:“随着节目的深入,我发现已经走偏了,越来越依靠字的难度、生僻程度来取胜。”

  关正文反思这种“走偏”时说:“其成因并不是节目创作的追求,而是相关资源的合力造成的扭曲。”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中国语文》编辑部副主任刘祥柏认为,当时《中国汉字听写大会》的参赛选手都是初二年级的优秀学生,其字词积累已经相当丰富,再经过层层选拔,每个都是“强中强手”。

  “有的学生能把《现代汉语词典》收的词条背下来,在这种情况下要分出高低上下,不得已出一些生僻字词的题目,这也是当时节目遭遇的一种左右为难的困境。”刘祥柏对本刊说。

  “教育行政系统的重视,各校荣誉感的驱使,孩子们过度强化的备战,让节目组最终面对的全是汉字的最强大脑。”这种迫不得已的“扭曲”,也让过往的《中国汉字听写大会》显得有些“高冷”,关正文坦言,这让节目“失去了大众沟通、全民互动的意义。”

  既然节目要达成“成为全民书写汉字的仪式”之目标,大规模受众的认可便是必需,“第一件事就是把参加节目的孩子年龄降低,提高收看乐趣”。

  参赛选手年龄从初二年级降到了小学五年级,其字词掌握范围以常用字为主,考察范围便更注重常用词中易出错的字:“安详”还是“安祥”?“订书器”还是“钉书器”?“金榜题名”还是“金榜提名”?

  “在场所有人都没听说过的词,再也没有出现在题目中了。”刘祥柏担任了《汉字风云会》点评嘉宾的工作,他认为,这种调整更让“会写生僻字而常用字犯嘀咕”的书写现象得以突出,从而纠正一些汉字教育中的错误观念,“不要以为会写很多生僻字水平就高,提醒大家要用更多的精力来准确掌握常用字词。”

  节目与课堂互动

  王璟是《汉字风云会》浙江代表队的带队老师,身为杭州濮家小学教育集团濮家校区的语文教研组长,她从事语文教育已经十三年,但真正系统性地研究汉字,还是因这次参加节目。

  “跟我自己之前的教学相比较,研究过和没有研究过真的是两回事。”王璟对本刊说。

  在过往教学中,遇到孩子记不住生字的现象,王璟会认为是孩子不用功、不认真。“后来发现不是这样子的,是孩子学习的能力不够,他没有掌握相关的方法。”

  汉字有“六书”,即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其中前四种为造字法和组字法。这套古人总结而出的汉字构造系统理论,被王璟用到了备赛指导中。

  比如耳刀旁分为左耳刀和右耳刀:左耳刀同“阜”,本义为土丘,从“阜”的字便一般和山地有关,如“陵”“陡”;右耳刀同“邑”,本义为国家,从“邑”的字便往往为地名,如郫县的“郫”。讲清这两个偏旁的本义,便能帮助学生们在备赛时进行记忆,甚至可以通过汉字构造原理进行合理的猜字。

  这些知识更多出现在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的课堂之中,但在小学识字解字的教学中具有极大的实用价值。

  借助备赛期间对汉字知识的系统性爬梳,王璟和同事总结了一套学字方法,她认为,这些成果在日常教学中也可以迁移使用,甚至值得进行全校性的分享。

  《汉字风云会》的播出也的确在小学师生和家长中引起了反响,参赛选手侯文锐说,周围的很多朋友除了关注他在节目里的表现,也开始对汉字学习产生了兴趣。

  一位小学教师给关正文写了一封信,认为节目兼具趣味性和知识性,解决了字词教学的难点问题。

  “他给我算了一笔账,一期节目70分钟,解决50个词汇,十二期下来就是600多个字词,教学效率非常高,看与不看大不一样,而且教学过程非常活跃,多种综艺手段并用,这是任何一位老师都无法在真实课堂上实现的。”关正文说,“我觉得这是这个节目收到的最重要的表扬。”

  节目播出之后,家长和老师的认同,带动了节目的广泛传播。北京市东城区黑芝麻胡同小学发通知让孩子们观看,把这档节目当作暑假的“刚需”。

  这样的效应反映在收视率上,让这档在周四晚间播出的棚内综艺保持了收视率同时段前三的成绩。节目组透露,开学后将针对学校教学需求,将节目编制成更适合课堂教学的课件形式,放到网上供老师随时调用,丰富课堂教学手段。

  “创作过程注入娱乐,也没想着这是在活跃课堂教学的氛围,只是顺着字词推演节目的手段而已。”“刚需”的说法启发了关正文,他认为这档节目可以突破传统综艺的成品传播,“进入一个全新的、流动的自生长阶段,由成千上万的老师和学生共同完成的阶段”。

  “借着孩子给大人看”

  电视节目研究者鲍楠还注意到,《汉字风云会》的竞赛氛围明显比《中国汉字听写大会》弱了一些,有意淡化了竞赛节目中的一些格式化台词,灯光、音效、花字等也作出了相应调整,整体营造一种明亮活泼的感觉,把观众对孰胜孰败的关注,引导到了一个个知识点上。

  在关正文看来,汉字节目天然拥有政治正确、文化正确,需要努力的核心方向是趣味的强化:“就是如何把有价值的内容用大众喜闻乐见的形式传播出去。”

  因此,在听写之外,节目增加了一些趣味元素,首先消解了竞赛紧张感,其次达到知识的有效传播。

  趣味元素的融入不仅是出于传播效果的考虑,实则也内含一种值得玩味的冲突感——凸显成年人与小学生之间书写能力的对比,提出“比不过熊孩子,重新上小学”的口号。

  节目邀请开心麻花团队的演员胡铂和李岱作为“一正一反”的干扰项来插科打诨,“专门负责以误导来击中受众书写中的软肋”。这样的安排,是因节目组体察到了成人书写能力普遍不如中小学生的现象,关正文的最初目的之一,就是想“借着孩子做给大人看”。

  在新文化运动期间,曾经有一些文化先驱提出“去汉字,将汉语文字改为拼音文字”的想法,这被视作一场“汉字危机”。教育部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研究员张一清认为,当时国民识字率不高,而汉字具有书写难度,对提高全民文化水平来说,形成了一定阻碍,才会有这种提法。

  根据教育部和国家语委的《中国语言文字事业发展报告(2017)》,全国识字人口使用规范汉字比例超过95%。当下,汉字显然并没有面临消失的危机,而是面临媒介变化导致的书写危机。

  “数字化的书写设备只会越来越普及、便捷,越来越低龄化,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数字化对于拼音文字的语种没什么影响,但对汉字这种全球独特的表意文字,影响就很大。”关正文说。

  除了“提笔忘字”曾被讨论之外,刘祥柏还注意到数字化输入带来的另一个问题,即对误植字的习而不察:“过去书写是很庄重的,书信要字斟句酌,字要好看,但现在输入误植的同音字或形近字,大家也都忽略过去,长此以往对书写不认真也不求甚解,对汉字的传承还是有所影响。”

  相比于在师生家长中的影响力,《汉字风云会》对大多数成人观众的影响力似乎小得多。

  关正文也注意到了“成人世界的麻木”,“现在最大的遗憾是很多人没有终身学习的习惯”。这让他颇为感慨:“写不出常用字,似乎不再是正常能力的不正常退化,而是一种普遍被接受的正常事实,连羞耻都变得理直气壮。”

  “大的文化氛围缺乏对手写汉字能力的利益驱动,缺乏对传统的共识和足够的文化压力。”关正文认为,一味指责是没用的,必须承认,手写汉字的能力已经不是成人生存发展的必须,“但这并不意味着具有认知价值、输送学习利益的节目努力没有价值。如果你认定了这是人类文化的主流需求,那么需要的就只是坚持。”

  汉字是“桥”

  近年来,围绕汉字文化制作的电视节目并不算少,汉字知识竞赛类的节目就有《中国汉字听写大会》《汉字英雄》《汉字风云会》,汉字文化纪录片还有《汉字五千年》《史说汉字》等。

  张一清对本刊说,汉字节目的社会意义是显著的,一方面激起了公众对汉字书写危机的反思,另一方面,通过有趣的知识科普,公众也得以发觉每个汉字背后都有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

  2017年9月1日,中央电视台播出《开学第一课》,首个授课单元便是“字以溯源”,由王宁现场演示“正”“直”两个字的演化和造字思路:“行不离轨就是正,目不斜视就是直。”进而传达两个简单汉字背后的文化价值观。

  “一字一世界”,作为世界上唯一仍被广泛使用的高度发展的表意文字,汉字承载着中国先民和古代社会的文化基因,成为当代人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桥梁。

  张一清在担任《汉字风云会》嘉宾点评时,重点传达每个字都有来源,背后具有文化之美,并不只是语言工具。

  例如,“禾”字为谷物,其中的撇,来自象形字形中对谷物成熟时谷穗下垂状的描摹,张一清说:“古人赋予这个字文化上的含义,因为它的穗下垂,向自己的根部致意,预示着不忘本。孔子说‘狐向丘而死,我其首禾乎’,这就是造字之美。”

  在点评中对字源和字义作出“正本清源”式的讲解,在刘祥柏看来也是对一些民间“俗字源”式汉字讲解的纠正:“这种‘俗字源’往往不考虑汉字的历史来源和科学理据,而是根据自己个人的想象编了一些说法,可能会帮助孩子记忆,但是这不是学习汉字的科学方法。”

  在《开学第一课》中,被称作“汉字叔叔”的美国人理查德·西尔斯(RichardSears)讲述了自己建立英文网站推广汉字的故事,汉字已经成为了他和中国的情感桥梁。

  在《汉字风云会》中,亦有外国学生组成的国际代表队,加纳选手彭可在日常中还喜欢用繁体字,她对本刊说,汉字四方规矩的书写形式最吸引她。

  “学习汉语是全世界的热门需求,对节目而言,这也是一个有趣的观察。很可惜,大多数外国选手能说流利的汉语,轮到书写却非常困难。”关正文说,“这让我们知道了汉字有多难写,我们真的是一个有超能力的民族。”

  “文化自信是所有从事文化事业的人的信心来源。我相信伟大汉字的生命力,相信所有使用汉字的人的创造力。”在关正文看来,做汉字节目是一个不断坚持积累、不断建构未来的事,从而得以“未雨绸缪”。

  关正文认为,文化从来不会割裂式地进化,手写汉字的能力一定会以新的形式介入数字时代的大众生活:“互联网天量的个体表达,正在全面激活汉语,新的句式、新的词汇、新的单字赋能,都让汉语再次开始生长。无论未来手写汉字是何种命运,我们的民族都需要一个一年一度的仪式,保持汉字的温度,最低限度也该是民族情感的刚需。”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刘佳璇 特约撰稿林丹丹/北京报道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