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字教育等待洗牌

  把汉语、汉字摆回到第一位,而拼音只是辅助学汉字的工具,不是目的

  启蒙读物《三字经》有云:“三才者,天地人。”

  自2017年9月1日起,当全国新入学的小学生翻开“部编本”语文教材一年级上册第一单元时,他们首先读到的,不再是“aoeiu”等汉语拼音,而是“天、地、人、你、我、他”六个汉字。

  由先学拼音改为先认字,学习顺序的改变,反映出教学理念的变迁。

  此次“部编本”语文教材的总主编、北京大学语文教育研究所所长温儒敏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这个改变体现一种更切实的教学理念。要的是孩子们对汉字的原初感觉,‘第一印象’不是字母abc,而是汉字‘天地人’,这个顺序的改变是别有意味的:把汉语、汉字摆回到第一位,而拼音只是辅助学汉字的工具,不是目的。”

  对于这种变化,杭州濮家小学教育集团濮家校区的语文教研组长王璟向《瞭望东方周刊》表达了身为一线教学工作者的切身感受:“如果先识字再拼音,刚开学这段时间,学生和老师会相对轻松一点。毕竟所有孩子都有识字基础,哪怕学前没有去上什么幼小衔接培训班,你总能认识几个字。”

  但王璟也隐隐透露出另一层担忧,由于“部编本”语文教材在第一单元就已设置了“书写提示”环节,要求学生对每个汉字描红两遍、书写一遍,她担心那些没有经过拼音书写训练的学生,在这个环节会遇到困难:“先练过拼音、再写字的孩子,字相对来说会好看一点。因为方块字是全世界最难写的,孩子们不容易掌握。”

  王璟的话,道出了当下语文识字教育的复杂之处。

  写字先从识字起

  2017年2月,山东省聊城市人大代表、高唐县书协常务副主席汪雷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中小学生学习书法尤其是硬笔字,不仅有利于提高学生的审美能力,而且对于传承、传播中华书法传统文化有着深远意义。然而,随着电脑的普及,“无纸化”时代的到来,中小学生的汉字书写能力普遍偏低。

  作为《汉字风云会》浙江代表队的带队老师,王璟在观看了几场比赛后,也发现不少参赛选手的汉字写得并不漂亮。

  究其原因,王璟认为,练成一手好字,首先离不开大量的练习:“练习才会熟能生巧,这个过程是比较辛苦和劳累的。很多孩子就坚持不了,不愿意好好写。”

  除此之外,识字教学对汉字书写的基础作用也不容低估:“如果低段的基础没有打好,汉字书写不规范,写出来的字也不好看。”王璟对本刊说。

  据王璟介绍,她所在的濮家小学教育集团濮家校区专门为一二年级学生单独设立了书法课。学校所属城区杭州市江干区,对孩子的汉字书写也非常重视。她以考试题型举例:“语文试卷中的第一题即为书写题,学生需要抄写一副对联,十个字左右,要求书写正确、美观、规范,分值占到五分。”

  在教育部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研究员张一清看来,要想写出一手漂亮的汉字,还要对写字之道有所了解:“作为中国人我们为什么要写汉字?因为古人写字的规矩是很美的。有人觉得汉字笔画里的那些东西特别僵化,所以对汉字不感兴趣,其实不然。”

  “举个例子,‘买’字的第一笔不是横勾嘛,这一笔怎样写最漂亮、最好看的?古人说‘如鸟之视胸乃妙’,就是写得要像鸟低下头来看自己的胸部,这个角度是最漂亮的。你看古人说得多有意思啊。”

  “宝盖之钩,如鸟之视胸乃妙”,出自清末黄自元《楷书间架结构九十二法》。顾名思义,间架结构,是指汉字在笔画搭配、排列组合中的形式与规律,如果不能理解汉字在横竖撇捺间的纵横变化,写好汉字也就无从谈起了。

  2017年7月,为提高中小学生的汉字书写能力,“中国好字帖”首届汉字书写大赛在国家图书馆启动,大赛仅限硬笔书写,在两个月内吸引了数千名中小学生报名。

  9月,在大赛官网上出现了一条组委会公告,宣布为了迎接“开学季”,应现阶段参赛选手的要求,比赛截稿时间延后一周,此次比赛能否为汉字书写掀起新的热潮,尚有待进一步的观察。

  从“随文识字”到走进汉字内部

  作为一种象形文字,汉字具有“形、音、义”三要素。

  根据2014年3月教育部印发的《完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指导纲要》要求,在小学低年级,学生要“认识常用汉字,学习独立识字,初步感受汉字的形体美”;到了小学高年级,要求也随之提高,要做到“熟练书写正楷字,理解汉字的文化含义,体会汉字优美的结构艺术”。

  因此,认识汉字,不仅要会拼写、懂字义,还要理解汉字的形体结构。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汉语言文字学专家王宁曾概括汉字最重要的两条规律:“第一,汉字是表意文字,字形的构建是可以讲的;第二,汉字是一个系统,字与字之间是具备有序关系的。”

  在2000年教育部教材中心召开的“全国小学识字教学研讨会”上,王宁提倡识字教学科学化,提出要将汉字规律纳入汉字教学中,依据汉字构型属性来讲解汉字。

  近年来,不少教学机构将对汉字构型系统的研究运用到了小学的汉字教学实践中:

  武汉为明学校小学语文部开发了“字理识字”课程,对字的音、形、义之间的联系进行字理分析,并成立汉字文化主题实践活动社团,开展汉字文化探究活动。

  乐陵市实验小学依据汉字自身规律,把课程标准规定的3000个汉字集中到一至三年级的五个学期内完成,再把每学期需要认识的600个汉字分解到周,每周大约30个汉字,每周开设两节汉字课,每节课集中认识15个汉字。

  泉州市教育科学研究所教师刘香芹等主持的“汉字教育科学化实践研究”,从汉字形音义入手,挖掘汉字教学的基本方法。如利用部首的构型系统,教师自己开发了《会变身的“亻”》《含义丰富的“彡”》《神奇的“房屋”》《“鸟”的王国》等课例,将汉字学习串连成网。

  这些教学实验,显示出汉字教学科学化的趋势。与传统教学中随文识字不同的是,如今学习的重心回到了汉字本身。

  值得注意的是,此次“部编本”语文教材采用“双线组织单元结构”,一条线索按照“内容主题”组织单元;另一条线索则将基本的语文知识、语文能力,以及必备的写作、口语训练等,分布在各个单元的课文导引或习题设计之中。

  温儒敏在采访中强调,新教材要重建语文教学的“知识体系”,避免“教学梯度被打乱,必要的语文知识学习和能力训练得不到落实。有时课上得满天飞,可就是没有把得住的‘干货’”。

  汉字教学科学化,显然符合温儒敏对“干货”的定义。

  分身乏术的一线教师

  尽管已有不少教学机构对汉字教学进行了探索,但在实际的教学实践中,识字教育依然面临不少难题。

  张一清就坦陈了对“将汉字工具化”的教育理念的不满:“现在的汉字基础教育只是强调要念准了。你记准了这个字形,念准了它的读音,能够理解它最常用的意思,就认为你学会了这个字。”

  在张一清看来,《汉字听写大会》《汉字风云会》等汉字节目,本身虽然不能承担起语文教育的职责,但却能够为汉字基础教育提供新的思路:“学习汉字的过程可以变得很有趣,而且能让学生感受到文化。我觉得对基础教育阶段而言,具有非常重要的探讨价值。”

  作为参与过《汉字风云会》的一线教师,王璟对比赛内外的教学方法有着不同的考量:在参赛期间,她可以在“由三个老师组建的团队中,专门去研究汉字”。

  而一旦回归日常教学秩序,她的时间与精力便要向语文教学的其他方面倾斜。“一线老师识字教学的最大困难在于,没有那么多精力去研究每一个汉字的起源和它背后的故事,只能抓住一个分析重点。现在有老师愿意从一个学期里拿出五堂课很认真地去研究、分析这些汉字,已经很了不起了。”王璟感慨地说。

  同时,汉字教学相关资料的缺乏,也在加重教师的备课负担。对此,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中国语文》编辑部副主任刘祥柏建议为教学需要编写一本常用字字源资料:“可以列出类似‘日’‘月’‘心’这样的常见字的原初造字方法,供老师参考,再把知识传授给孩子。”

  教育部语言文字应用管理司司长姚喜双曾撰文提出:“无论是构建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还是提高我们的文化软实力,都需要做好语言文字工作,为更基础、更广泛、更深厚的文化自信提供有力源泉。”要达到这一目标,汉字教育一线的相关问题便亟需解决。

  张一清向本刊记者表示,他有意参与到相关的汉字普及工作中去:“应该把文字研究的一些现有成果系统化,让它来指导教学。我觉得这个普及工作非常重要,希望有跟我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来做,希望过几年现状会有所改观。”

  值得玩味的是,在汉字普及被日益重视的同时,中国文字研究与应用中心、上海青少年语言发展中心研究员李山川对汉字专业研究人才的缺失问题表现出了担忧:“我所在的中国文字研究与应用中心是教育部直接设在华东师大的一个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但在这个所谓全中国研究汉字最权威的机构,我们这一届13个研究生,就我一个人毕业后还干这个(专业),因为学甲骨文很难找到工作。”

  游戏式的课外教学

  现下,在校园课堂教学之外,汉字的课外教学正在呈现丰富的可能性。

  1984年由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制作上映的经典动画片《三十六个字》,利用36个象形字,串成了一个个小故事。

  汉字作为象形字,是可以“玩”的。

  张一清曾以“北”字为例,来示范如何“把玩”汉字:“让两个孩子背靠背,叫大家猜一下是什么字。再把‘北’的甲骨文字形写出来,实际上它特别像小孩儿背靠背的样子,这样他们就参与进来了。”

  目前只要在手机“应用市场”软件中输入“汉字”两字,就能找到针对各类人群、功能各异的汉字学习App:其中既有帮助学前儿童幼小衔接的,也有提供汉字笔顺正确写法的,甚至还能让用户在手机里临摹碑帖。

  利用这些App,刘祥柏找到了课外汉字教学的突破口:“这些内容能多方面、多角度引起孩子的兴趣,引导孩子去识字、写字、记字,增加学习甚至钻研汉字知识的兴趣,而不是要求孩子们强行记住这么多的内容。”

  刘祥柏三岁多的孩子经常拿他的平板电脑当玩具。当孩子随意点中上面的幼儿识字App,里面每个字有图、有配音,还有描红,让他觉得有趣。一两月时间,孩子无意之间认识了两三百个字。“我们并没有刻意去教他,他就能把屋里或大街上的很多常用字念出来。这说明孩子凭借自己的兴趣爱好,学习能力是很强的。”

  在刘祥柏看来,这类汉字App还可以与英语单词、图片等元素进行结合,“甚至说一句你的方言,就可以把相应的汉字和英文字调出来,包括与这个字相应的繁体字、篆体字、行书等,可以去写、可以去认。”

  作为“汉字思维”体系创始人,李山川提出的口号是“从小学到大学”,他向本刊解释:“‘小学’是一个双关语,既是小学生的小学,也是文字学,而大学是大学的学问。因此,小学和大学既是两种学问的对立,也是两种学习阶段的对立。”

  据“汉字思维”视频课堂介绍,“汉字思维”课程以中国神话传说和历史故事为脉络,以故事来呈现字根,以字根构建常用字,以常用字构成词汇。该课程系列一共深度讲解200个字根和2500个常用字。

  除了视频课堂,“汉字思维”还包括“博物馆课堂”和“游学与线下”两部分。其中最引人关注的是“汉字思维”教师培训班,迄今该培训班已举办三期,正在对第四期进行招生。李山川向本刊表示:“我们现在最想做的还是培训学校的老师,因为老师一句话一个字的讲解,最容易激发孩子对汉字的兴趣。我希望老师多作一些讲解,点燃汉字的热潮。”

  “现在汉字教育还存在乱象,在等待洗牌,对于我们来说,希望学校能在语文课上传达正确的汉字观念,让孩子们有辨别的能力。”李山川说。

  《瞭望东方周刊》特约撰稿李璇 记者刘佳璇 杨卓琦/北京 上海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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