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凄切切四千言:在纪念中复活

  我愿意循着时间的旧迹,去聚合记忆中那一片片凌乱的碎影,只为留下关于他们的只言片语,告诉世界他们曾经勇敢地来过,曾经坚韧地活过。

  我的父亲,死去已有6年。我的母亲,不在人世的时间更其久远。在这数千个日子的奔忙中,过去的人和事,不断地过去,新的人和事,不断地涌来,在记忆的最深处纵横交织,织成含混的一团,使得我对父亲和母亲的印象,越来越淡薄和难以把握。

  我早想写一点什么来纪念他们。然而此前一直惴惴不安,总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回到时间的长河中去追回他们,还没有足够的胸怀,用干瘪的文字去迎接他们,故而一拖再拖,越拖越久,拖到记忆的树都快掉光了叶子……

  现在,我的女儿出生了,借着传承生命的大喜悦,我感觉到纪念他们的时候到了。

  是的!纪念他们的时候到了。为这一天,我已等待太久,煎熬太久。我愿意只身重回那永远流逝的时间的长河,去触摸痛苦,去品尝悲凉,只为迎回我的父亲和母亲,让他们在我的文字里得以短暂复活。

  1

  我记不清母亲是哪年去世的了。我只记得当时我还在上小学,也不知道是四年级还是五年级,她撇下我和弟弟就走了。她走了那么久,以至于我都想不起她的模样了,留在记忆中的只剩下一些零碎片段。

  那大概是秋天吧!辣椒红透了,包谷黄澄澄的等着收,就在这时候她走了。她得的是癌症,到镇上治疗了一段时间,没有效果。她似乎走得很安宁。我不知道她那时痛苦不痛苦,我不敢去想。她断气时眼睛没有闭上,嘴巴也没有合上,或许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吧。

  看到她伸直了腿,父亲用手指探了探她的鼻息,就号啕大哭起来。亲戚们都开始劝父亲。我记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话,总之不一会儿父亲便被我的几位叔叔扶走,屋里于是不剩几个人。爷爷端进来一个瓷盆摆在床前,叫我和弟弟跪下给母亲烧纸,我和弟弟就跪下给母亲烧纸。屋外旋即传来一阵鞭炮声,正式向世界宣告母亲辞世。

  母亲的丧事早就做好了准备。从她被从医院抬回的那一天起,她的离去便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她走的时候家里围满了给她送行的人,这些人好多天前就来了。她走得并不孤单。过了大约两三天,她被埋到屋后方的一块紧挨山林的田里,那里从此便多了一座坟。

  这么些年过去了,我对母亲的印象早已变得模糊,她的脸是什么样子我完全想不起来了,她的声音我也忘了是什么感觉——我对她的记忆真的就只剩下些零碎片段了。

  2

  幸好还有片段可供回忆。虽然只是些许片段,却至少可以填补虚无,让回忆有所依凭。也至少可以让伸向时空的精神之手,收回时不至于只有空空。

  印象最深的是这么一件小事儿。我记得有一天早晨,母亲去割猪草,我在家里削土豆皮,等她回来时早已过了早餐时间,我肚子饿得咕咕叫,嘴里低声埋怨她回来得太晚。她一句话没说,搁下背篓,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用肥大的绿叶包住的小包递到我手中,转身就到厨房做饭去了。我打开小包一看,呀,是那种我极爱吃的白色野果子!这种野果子那时候差不多要过季了,我在附近的山上、田埂上找了好多天都没有找到,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摘来的。

  这白色野果子的味道至今还存留在我的记忆中,让我每次回忆起心里都涌起一股甜甜的、暖暖的味道。

  我也没有忘记母亲是个性格柔弱、心地善良的人。我还记得,那时乡亲们都夸她心肠好,没有脾气,待人友善,很好相处。她身体状况一直不佳,去世时不到40岁。按照老家习俗,亲人去世后,孝子要在脖子上挂一圈黑线致哀,一根黑线代表死者1年的寿命,我清楚地记得我当时挂了39根黑线。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还小,不明白她的离去意味着什么,后来稍微长大些了,我心里是那么地想念她。上初中时,那些关于她的零碎片段曾让我用被子捂住脸一回又一回地哭。

  上高中的时候,我还曾为母亲写下一首小诗,名叫《呼唤》:“母亲/你走了/走得那么快/我跟不上你的脚步/你去了哪儿/这么多年/我怎么也找不到你……”

  3

  母亲去世前,我们那不堪重负的家,刚从灾难中摆脱出来,暂得喘息。

  那时候,我刚上小学,连绵阴雨引发山体滑坡,摧毁了我们家第一栋夯土房。这栋夯土房共有4间,其中3间灾后被拆除,平整为耕地,仅剩下最靠右的一间,稍加修葺后,供一家人遮风避雨所用。好几年里,我们一家人就挤在这间时常进水的房子里。每次进水,地上满是淤泥,无处下脚,真是苦不堪言。

  房前有一株青梨树,一株黄梨树。我其时正是贪玩的年纪,那几年除夕,老喜欢用线索系住炮竹,吊在青梨树低丫的树枝上放。满满的年味儿里,那炸得极响的砰砰声,是我的童年里一份难得的快乐。

  大约过了两年多,父亲和母亲终于克服万难,建起了我们家的第二栋夯土房。这第二栋夯土房位于第一栋夯土房的右侧,间距大约两米。那间我们暂住的房子,遂成了偏房,后来被改成了猪圈。

  新房建成后,本以为否极泰来,生活将好转,可惜天不遂人愿,仅过两年时间不到,母亲就病倒在床,从此再也没起来。

  母亲的离世,让我们这个千疮百孔的家,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沉重的债务、年幼的我和弟弟、看不清方向的未来,一切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到了父亲肩上。

  4

  我常想,以父亲的境遇,他能供我上大学,简直是个奇迹。

  一个左手残疾的人,在偏僻的、前些年连公路都不通、吃水都成问题、旱涝不保望天收的老山区,失去了妻子这个“半边天”,能够让兄弟俩活命已是了不起的壮举,何况他还供我上了大学,供弟弟上了大专,为弟弟结婚添置了那么多崭新的家具。

  11岁时,他便辍学外出做工,自此开始了永无止境的苦难生涯,直至肝脑涂地。

  为了挣钱,父亲农忙时节四处做工,自家的很多农活儿都是熬夜做的,有时候他甚至用嘴咬着手电筒在地里干活儿。

  我记得建第二栋夯土房的时候,我曾看到父亲借着月光在土场掘第二天垒墙用的粘土。母亲过世后,我更曾多次见他点着煤油灯刨地。

  忘了是哪一年,夕阳西下,父亲坐在屋旁一块干净的石头上,吧着锃亮的烟袋,头戴褪色的草帽,身边靠着一把泛光的锄头,眼睛瞅着遥远的天边。他似在沉思着什么,期待着什么。

  凉风袭来,父亲拉了拉灰黄的衬衫,扣上仅存的3枚纽扣,扛起锄头,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去。几缕刺鼻的青烟在他身后缭绕开来,飘散不见。不一会儿,天色变暗,黑夜降临,沉沉的暮色迅速笼罩大地。

  在一次又一次无情的灾难面前,父亲像铁人一般挺立着,他把自己扔进旷日持久的操劳当中,仿佛自己的身体永远都不会垮掉。

  5

  2011年8月7日下午两点半到三点之间的某个时刻,在与灾难和厄运斗争了50多年之后,在为我和弟弟的幸福生活拼搏了30多年之后,我的父亲,这个世界上我最敬爱的人,在一场惨烈的意外中,画上了生命的休止符。

  就在这天下午两点十九分的时候,我还与父亲通了电话。我和他说了4分钟。当时我急着去教室上自习,说了句“注意安全”便匆忙挂断了。我多么懊悔!如果我再跟他多说几分钟,也许他就避开了惨剧。以前我给父亲打电话都会说很长时间,偶尔甚至超过1个小时,但这次却只说了4分钟。一次再平常不过的通话,有谁会想到竟是永别呢?我都没来得及问他在做什么。

  后来发生的事情表明,和我的这次短暂通话是父亲一生中最后一次与人交谈。

  他这天在拆我们家偏房的最后一面墙,当时偏房的其它三面墙已经被他拆掉了,剩下的是最高的那面墙。这面墙大概一丈八尺高,墙基由石块砌成,上面是粘土垒的墙,厚一尺有余。

  父亲是拆墙的好手,他用钢钎将墙体同侧的一部分基石撬掉,这样一来,墙基一边高一边低,墙体就会在自身重力的作用下倒塌。这法子虽然省力,却也十分危险,必须有人从旁协助,实时观察墙体的动静,以在墙体出现动向时及时向作业人员预警。如果有人帮忙,这样的作业是不会有太大的危险的。只可惜,父亲这天选择了单独行动。

  下午四点半,弟弟打来电话,说父亲可能出事了。他和四叔一起在四川打工,四婶打电话给四叔,说墙倒了,人没见着,外套挂在断墙外不远处的一棵杜仲树的树枝上,手机装在外套的口袋里。乡亲们四处寻人无果,开始掘土,最后在厚厚的黄土下面找到了我可怜的父亲:扑地、手握钢钎……

  我十万火急赶回家时,父亲已经封棺,我看不到他的模样。等到下葬前开棺,我终于看到了他,只看了一眼,就再也没有勇气在棺材旁边待下去了。我的父亲怎么死得这么惨!我真有如万箭穿心,痛苦得说不出话来。

  邻家的伯伯分析,父亲是面朝墙体作业,发现不对头,慌乱中转身想跑,被整面土墙砸在了下面。很明显,父亲耽误了宝贵的逃生时间。他如果不是站起身再转过身,而是就地往侧面滚,或者他站起身、转过身之后不是背对着墙跑,而是朝侧面卧倒,绝然不会出事。他倒下的地方离活命只有半步的距离而已!

  孔子云:“未知生,焉知死。”俗语道:“一样生,百样死。”谁能未卜先知,父亲的生命会以这样残酷的方式结束。

  6

  父亲下葬后,我仔细检视家里的一切。房子的阳台用钢筋混凝土重新浇筑,焕然一新。家里新添置的圆桌、茶桌、板凳、椅子等家具,油光可鉴。

  物是人非,恍若隔世。我在家中徘徊数日,看到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实在无法接受父亲已经离开的事实,总觉得他还在什么地方操忙。

  我站在阳台上,凭栏而立,想到房子还在,东西还在,而创造这一切的父亲,却再也与此无关,再也回不到这里来……我心里一阵酸楚,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常常问:他付出了那么多,为什么就不能享受到哪怕一丁点儿成果呢?

  父亲出事,我有很大的责任。每次家里有难处,我都安慰他说:不要紧,天无绝人之路,到了那一步自然会有解决的办法。

  过去这几年,我一直责备自己用这种画饼充饥似的精神鸦片,让父亲透支了自己的生命。如果我不给他编织那些遥不可及的梦,如果我不用自己毫无根据的信念,让他处于亢奋状态,他也许会知难而退,也许会量力而行。

  正是我给父亲的精神鸦片,让他的生命燃烧了起来,就像熊熊燃烧的柴火一样,不可避免要化为灰烬。

  油尽灯枯,梦断残年。他的人生,定格在53岁。他直到死,都保持着奋斗的姿态。

  7

  母亲去世后,每年除夕当天上午,父亲都拿着镰刀来到母亲的坟前,割掉坟上的杂草,把坟四周清理得干干净净,再让我和弟弟跪下给母亲烧纸。

  父亲走后,我做主把他埋到了和母亲同一块田里,离母亲的坟很近。山林前,两座坟,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在此处安息,也终将在此处被永远流逝的时间遗忘。但他们身上中国农民的朴实、坚毅、不服输面对生活困境的精神,就如同春雨洒落在干枯的土地里,早已浸透在我们的血液里。

  一切都会好的,田里依旧种着庄稼,哪怕秋草枯黄,哪怕秋叶凋敝,哪怕冬日漫漫,哪怕冰雪欺人,也阻挡不了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嫩绿的生命,从田里孕育出来,在田里滋长起来,顽强而茁壮,汇成抑制不住的勃勃生机。

  在初为人父之际,谨以这些纷乱的、暂得复活的片段,来纪念我的父亲和母亲。

  文/谭元斌(谭元斌:清华学子、新华社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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