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如翔：查处保健品骗局不能总靠“卧底副局长”

　　2017年11月16日早上7点刚过，山西朔州市的市民大多都还在上班的路上，开发区一家专办婚庆的酒店二楼，却已挤满了700多位老年人。他们来参加一个健康讲座，讲座的目的是推销一种叫“灵芝孢子粉”的保健品。

　　讲台上，一个年轻人充满激情地说：“咱们的这个灵芝孢子粉，是医学领域的新突破，我是北京医科大学毕业的，不会骗大家。这个产品在‘三高’方面有双向调节作用，血压高的，吃了会降下来，血压低的，吃了会自动调高……”

　　年轻人面色黝黑，微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看起来文质彬彬。他大声问台下的老人们：“所以说，这个灵芝孢子粉，是咱们老年人的福音，你们说，好不好啊？”老人们齐声回答：“好！太好啦！”有人还鼓起了掌。

　　突然，会场中间站起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他快步走向讲台，边走边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的工商执法制服。台上的人怔住了，不知该不该继续；台下的人也怔住了，不知要发生什么。

　　老人走到讲台中央，一把夺下主持人手中的麦克风，大声质问道：“你说，你是什么大学毕业的？是干什么工作的？你宣传的这个保健品，有什么科学依据？”

　　“专家”被问得支支吾吾。老人又厉声说：“想好了再回答，你的回答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台下喧闹起来。随后，从大厅前后门冲进来十余名穿着警服、工商稽查制服的执法人员，台上的“专家”和“主持人”悉数被带走。

　　这段“工商局副局长卧底调查某‘健康讲座’”的视频被传上网，在微博上，两天播放了近800万次。有网友评论：“谁能想到，老人中混入了一个‘余则成’。”

　　“余则成”名叫郝如翔，是朔州市工商管理局副局长。

　　副局长做卧底

　　这不是郝如翔第一次“卧底”。

　　2017年5月22日，朔州市工商局消费者权益保护科接到群众举报，市内一家医疗器械经销店涉嫌虚假宣传。郝如翔和经济检查第二支队队长林宏便衣前往查看。

　　商店外停满了自行车，走进屋，聚集了20多位老人。店主看到一头白发的郝如翔，以为是来看病的，便热情地邀请郝如翔坐下，自称为“医学专家”，要给他号脉。此前的例行体检中，郝如翔身体的各项指标都正常，但这名店主却告诉郝如翔，他有严重的高血压、高血脂和高血糖。

　　“那怎么办呢？”郝如翔装着很担忧的样子。

　　店家于是开始推荐一款“温玉理疗床”，吹嘘说是由玉石制作的，不仅可以调脂，还能控制血栓。郝如翔把这些“宣传”都录在了手机里。

　　根据郝如翔的录音和理疗床的产品说明书，林宏带领经检二队将店主和产品带回工商局询问、检查，得知此人曾经以卖瓷砖为生，他的大学学历、医学专家等身份都是虚构的。根据相关法律法规，这名“专家”最终以“发布虚假广告”、“用医疗用语宣传非医疗器械产品”和“无证经营”被处以5320元罚款。

　　郝如翔坦言，这样的卧底工作让他很有“成就感”，感觉利用掌握的法律“做了点实事儿”。

　　郝如翔是土生土长的山西农村孩子。1982年，他是全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上的是山西师范大学物理系；1994年，担任朔州工商事务所副所长时，他因工作需要考取了律师资格证。

　　在分管经济检查工作前，郝如翔一直在法制科工作，主要负责法制宣传和法制核审。当他接触到真实的市场环境和骗局时，发现欺诈团伙卖的东西五花八门，有助眠被、通络枕、果蔬消毒机、净水机、呼吸机、医疗器械等。利润之大，超乎他的想象。

　　“有的保健品原价只有300元，卖给老人要3000元；有的原价2000元，他们敢卖2万元。”郝如翔觉得，不能只是一味等着市民举报，而是要主动出击。两个月前，他刚刚带队“端掉”了另一处虚假宣传的“窝点”。

　　不过，这次卧底的骗局，参与人数之众，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第二天卧底结束后，由于还不知道“灵芝孢子粉”的价格和销售方式。同事韩文建议说：“要不再等两天，多搜集点证据。”

　　郝如翔觉得，现场老人多，容易发生突发事故，应该尽快做突击检查。11月15日下午，郝如翔任总指挥，经检一队负责管理现场工作人员，经检二队负责扣押货物，其余人维持秩序，以保证老人们人身安全为第一任务。

　　这个讲座所在的场地出口多，工商局希望公安局能联合执法，市公安局于是派出开发区分局8名干警协助。根据最新的《无证无照经营查处办法》，保健品的查处工作由食品药品监督局来管理，工商局也向朔州食药监局通报了情况。

　　打打这股歪风邪气

　　11月16日早上6：10，韩文按照约定到达了酒店。郝如翔早在此前进入了会场，并坐在最中间。

　　当天凌晨3点多，郝如翔就起床了，坐在客厅里“设计情境”。他列出了要当场质问“专家”张军的3个问题和200多字的普法内容。

　　张军站在台上向老人们讲述人生道理时，工商局、公安局、食药监局和媒体的车队，已在酒店外的主马路上汇合了。

　　按照之前的设计，一上台，郝如翔就宣布：“这是工商局和食药监局、公安局的联合执法行动，我们是来维护大家的合法权益的。”接着，他抛出了那3个质问。

　　开始，张军还坚持说自己是“北京医科大学毕业的”。郝如翔反问：“是北京医科大学毕业的吗？”张军改口说：“是函授。”郝如翔又反问：“确定是函授的？”张军再次改了口：“是自学的。”

　　连续质问下，张军终于承认，自己不是什么医科大学毕业的，所有关于保健品的资料，都是从网上搜集后拼凑出来的。

　　接着，郝如翔开始向台下的老人们普及相关法律知识、传销套路，食药监局科长赵锦田也上台向大家普及“保健品非药品”常识。

　　根据《广告法》的相关规定，张军涉嫌虚假宣传，处罚一般是行政罚款1万元至20万元不等。

　　“聚了这么多人，影响太坏，要借此打打这股歪风邪气。”郝如翔心想。他翻到了最高法和最高检于2011年3月1日发布的《关于办理诈骗形式案件具体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第一条写明：诈骗公司财物价值3000元至1万元以上、3万元至10万元以上、50万元以上的，应当分别认定为刑法第二百六十六条规定的“数额较大”、“数额巨大”、“数额特别巨大”。此外，“诈骗残疾人、老年人或者丧失劳动能力人的财务的”，还可依照刑法第二百六十六条的规定酌情从严惩罚。

　　同时，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第38条，举办文化、体育等大型群众性活动，违反有关规定、发生安全事故危险的，责令停止活动，立即疏散，处以5日以上、10日以下拘留。

　　依据这些条款，郝如翔将案件移交到了当地公安部门。张军被处以刑事拘留5日。

　　“红”了以后

　　11月24日上午，《中国新闻周刊》跟随郝如翔和经检二队一行6人，前往一家涉嫌“虚假宣传”的“高压电位治疗仪”售卖店执法。

　　将执法记录仪佩戴在左肩上后，郝如翔带头拉开门，先拿出手机默默拍了1分钟左右，然后走到主讲人的位置，做了自我介绍后，指着背后的展板说：“他们这是虚假宣传。”郝如翔指出，广告牌把售卖的仪器和日本厂家写在一起，容易引起大家误解。

　　“我需要解释一下，我们这里并没有写和日本有关……”主讲人说。

　　“你要解释，就到局里解释。”郝如翔打断主讲人，转头对老人们说，“你们再也不要来这个地方了。”

　　根据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朔州市65岁及以上人口占朔州常住人口的7.31%。“这两年退休老人越来越多，老人防骗已经是社会问题了。”郝如翔说。

　　韩文也有同感：“年轻人都外出就业了，留守老人在精神上十分寂寞，花10块钱买张礼品卡，免费领点礼物，老人们还能聚在一起聊天。”

　　渐渐地，这成了一些老人的生活方式，白天聚在一起闲聊，晚上准点回家。店家便开始讲如何养生，如何长寿，如何使用保健品。骗局多以送小礼品入手。第一天交100元钱领个碗，第二天还钱，再交200元领个锅，第三天钱又被退回来，如此反复，直到交的钱再也没被退回来，而领回家的那些锅碗瓢盆加在一起也不值多少元。这叫“上了一当又一当，当当上得不一样”，因为每次都有新的期盼。

　　朔州市工商局一楼大厅的电子屏如今每天在循环播放着郝如翔带队执法的那段视频。24日执法当天，几家店铺老板认出了郝如翔，有人激动地要跟“红人”握手。

　　郝如翔说：“以后不好做卧底了，但我可以指导别人，实在不行，就把退休干部组织起来，办法总是有的。”顿了顿，他接着说：“我要让经济检查口成为全局最让人羡慕的工作。”

　　编后：

　　局长“卧底”查处保健品骗局让人称赞，他充分履行自身职能，将骗子绳之以法，并对此事严肃处理。局长“卧底”来查处保健品骗局能够产生良好效应，但查处保健品骗局不能总靠局长“卧底”。

　　提高违法成本，补齐执法力量薄弱短板。这次局长“卧底”查处保健品骗局的处理是由公安机关依法对骗局活动组织者行政拘留5天，工商部门准备对其虚假宣传行为进行处罚，将所骗钱款退给受害人。但这些处罚能否震慑违法分子，值得思考。违法成本需要提高，处罚力度有待加大。由公安、工商等部门分别进行处理，有必要整合执法力量形成合力，放大执法效果。

　　规范保健品宣传活动，提高老人防骗技能。行骗者往往避开执法部门的工作时间作案，而且监视禁止前来听保健品讲座的老人拍照，这名“卧底”的副局长也是悄悄录下视频留下证据，显然取证难，从而加大查处难度。因此，应对此类活动的场所、时间等加以规范，取缔处罚不遵守规定的此类活动。通过村社区、老人的家庭多方配合，开展多种让老人易于接受的防骗教育活动，提高老人识别保健品骗局的能力。

　　引导老人参加有益于健康的活动，推广科学保健品在市场上的普及。骗局被戳穿处理，老人被骗之后仍出现被骗现象，一个重要原因是老人对健康很重视。应当引导老人参加健身等多种保健活动，让老人除了用保健品还有多种更好的保健选择，同时让一些比较难买的有效的正规保健品在市场上容易买到。

　　局长“卧底”查处保健品骗局能够现场执法、普法，但是不从根本上制止防范保健品骗局，即使再多的局长“卧底”，面对量广面大、骗局多样的保健品销售乱象，也无法杜绝保健品骗局的发生。查处保健品骗局需要综合施策，不能总依赖局长“卧底”。（赵银春）

　　（文中张军为化名）（本文原载自《中国新闻周刊》，有节选）

　　文/李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