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北京印记”(上)

  鲁迅先生至今还“生活”在我们身边,就生活在北京老城的街巷胡同里,“活”在菜市口附近的绍兴会馆,在西直门内八道湾原址修复的北京市第三十五中学院内的“鲁迅三兄弟旧居”,以及新文化街上的鲁迅中学、前门大栅栏的青云阁、虎坊桥附近的东方饭店和北大红楼里

  也许是因为人到中年,竟然对历史尤其是北京这片土地的历史产生了偏好。

  我生活、工作20多年的北京,是唯一集“四都”于一体的城市——千年古都、伟大社会主义祖国的首都、迈向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大国首都、国际一流的和谐宜居之都。

  对往事的追寻,引领我走近身边无处不在的历史。其中一个人物,是绕不过去的。

  他,就是鲁迅先生。

  如此敢于直言,遗传基因太强大了

  其实,对鲁迅的兴趣和认识,除了20多年前中小学课本中所学的以外,有两件事进一步勾起了我的兴趣。

  一是我过去20多年里参加过近20次全国两会报道,其中最过瘾的一次,就是11年前作为一线记者,唯一的任务就是“盯”新闻出版界。没有想到,界别联组讨论会上,鲁迅先生之子、全国政协委员周海婴从读者排长队买书的“于丹现象”说起——“于丹现象”和“易中天现象”都说明“不是书卖不动,不是大家不看书、不买书。那是因为很多书没有贴近老百姓,没有眼睛朝下。”联想到反复治理的书籍盗版问题,他诚恳地向在场的数十位委员“检讨”:“我检讨一下,我也买盗版书。一本书五六块钱,想了解一下,就买一本翻翻,看完再当废纸卖掉。”

  这一张口,大家都有点懵了——买了也就买了,这样的事干吗到会上说啊?周海婴先生不愧是政协委员,他娓娓道来:现在一本书动不动三四十块钱!书价虚高,使许多老百姓不得不去买盗版书。自称“也是出版同仁”的周海婴质问:“书价为什么总是定得这么高?”他建议从广大读者角度出发推广普及本和“廉价书”,将虚高的书价降下来,使更多的人享受到知识的阳光。

  这位鲁迅后人的耿直,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如此敢于直言,遗传基因太强大了!

  当时的文章把前因后果都写全,也给周海婴本人看了以后,才播发新华社通稿:作为政协委员,有问题、有分析、有建议。当然,多年过去后,现在回看周海婴先生提出的书价虚高问题,还依然存在……

  多年前,还有一个机会,我有缘认识了鲁迅先生的长孙、鲁迅文化基金会副理事长兼秘书长周令飞先生,没想到他和鲁迅先生竟然如此相像:都留着小胡子,额头、眼睛、眼角纹……都像!他年轻时的经历曲折坎坷,这些年的一个主要任务就是从事鲁迅传播与普及的文化公益工作,除了撰写《鲁迅是谁》《鲁迅姓什么》《让鲁迅回家》等长篇理论文章,创建上海鲁迅文化发展中心、同济大学鲁迅研究中心等,还举办“鲁迅文化论坛”等活动,记得前几年还举办了一次“鲁迅和雨果:跨时空对话”活动……

  这一切都进一步引起了我对鲁迅的兴趣。而几次实地踏访或偶然相遇,才突然发现:其实,鲁迅先生至今还“生活”在我们身边,就生活在北京老城的街巷胡同里,“活”在菜市口附近的绍兴会馆,在西直门内八道湾原址修复的北京市第三十五中学院内的“鲁迅三兄弟旧居”,以及新文化街上的鲁迅中学、前门大栅栏的青云阁、虎坊桥附近的东方饭店和北大红楼里……

  居京:鲁迅四分之一的人生时光

  106年前,1912年5月5日,32岁的周树人以教育部部员的身份,从江南来到北国,直到1926年8月26日离开,在北京共居住14年之久。

  居京和居乡,自然是大不同。上个世纪初,辛亥革命发生后的北京,人口约一百多万,不仅有前朝皇室、八旗子弟、以旧学为知识基础的学者,还有留学归来的现代知识分子,以及如骆驼祥子般的都市贫民、乡下劳动力。民国初立,在这样的环境中,信息发达,思想激荡……

  对这位后来以“鲁迅”之名名冠天下的作家来说,北京成为他仅次于故乡绍兴居住时间第二长的城市。

  北京时光,在周树人56年的人生历程中占据了四分之一。虽然只有人生四分之一的时光,在北京生活居住的时期,却是周树人创作的高峰期,更是他变身“鲁迅”的时期——以《狂人日记》为开端,鲁迅创作了短篇小说集《呐喊》《彷徨》,散文诗《野草》和回忆散文集《朝花夕拾》的大部分,以及《坟》(部分)、《热风》《华盖集》《华盖集续编》等系列杂文,并翻译了大量作品。北京时光,也成为鲁迅学术著述的高峰期。

  如今,鲁迅进京第一站——居住生活了7年的绍兴会馆,还幸运地保存在北京市西城区菜市口西南侧的南半截胡同7号。这里也是鲁迅在京生活时间最长的一个地方。坐地铁四号线,在菜市口站下车,走没多远就能找到。

  和许多大杂院类似,绍兴会馆的院子,早已被过去岁月里不断兴建的小房子“塞”得满满的。如果不是门前的“绍兴会馆”牌子,很难想象这里就是《狂人日记》《孔乙己》等鲁迅早期经典作品的诞生地。

  “历史文化是城市的灵魂,要像爱惜自己的生命一样保护好城市历史文化遗产。北京是世界著名古都,丰富的历史文化遗产是一张金名片,传承保护好这份宝贵的历史文化遗产是首都的职责”;“要本着对历史负责、对人民负责的精神,传承城市历史文脉,下定决心,舍得投入,处理好历史文化和现实生活、保护和利用的关系,该修则修,该用则用,该建则建,做到城市保护和有机更新相衔接”——幸运的是,党的十八大以后尤其是习总书记2014年2月视察北京提出一系列明确要求后,北京老城内的会馆、名人故居等文物保护单位已经开始加快腾退步伐,绍兴会馆旁边的浏阳会馆也在2018年年初开始腾退。想来,一胡同之隔的绍兴会馆的腾退和重见天日,也应该是可以期待的事情吧。

  民国教育部:鲁迅工作14年的地方

  门口两座石狮子,牌匾上“清学部”三个金色大字格外醒目……西单路口往南没多远的教育街一号,是清政府学部暨民国教育部旧址,也是鲁迅初进京城时的办公地点。

  2018年3月中旬的一天下午,笔者走进了这座三进院子。

  进门就能看到右前方墙上一块硕大的白色石碑上用中英文双语写着:

  “北京市外事实习学校位于西单教育街一号,地处首都繁华的商业中心,原为清朝顺治初年所建敬谨亲王尼堪王府之一部分,距今已有三百六十余年的历史,是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饭店的建筑历史可以追溯至清代,敬谨亲王尼堪是清太祖努尔哈赤长子褚英之三子,因有战功,并战死沙场,谥号‘庄’,此府亦称‘庄王府’。”

  1999年,西单路口改造,经有关部门考证,“庄王府”是北京唯一留存的明翰林院旧址。

  “一九〇五年(光绪三十一年)停止科举,各省建学堂,为统一管理全国学堂事务,在此设立学部。辛亥革命后,学部改为教育部。鲁迅先生曾在此任佥事(秘书)兼一科科长等职。”

  左手,矗立着一栋2层小楼,西城区文委文物科马毅说,这是后来建的,原来是锅炉房。

  “翰苑琼筵酌令辰,棘闱来阅凤城闉。百年士气经培养,寸晷簷风实苦辛。自古曾闻观国彦,从今不薄读书人。白驹翙羽传周雅,佐我休明四海春。”一进院右侧是一个小院,一丛郁郁葱葱的竹子,使院落充满生机,4块复制的石板——“乾隆幸贡院御笔碑”上镌刻着乾隆皇帝在乾隆九年十月二十七日莅临贡院赏赐大学士和翰林学士酒宴时写的4首御笔诗。

  “这是复制品,原件在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收藏。”马毅说,只有石板下的3块石座是历史原物。

  果真,石座看上去颜色都要深一些,而且都镌刻着莲瓣纹和卷草纹。这可能是这座有着300多年历史的院子最“老”的东西了。

  二进院的院子显得格外修长,南北足足有几十米,显得空荡荡的。原来,这座院子的产权属于北京市西城区教委,曾经长期用作北京市外事实习学校的实习饭店,由于近年招生不太理想,2017年7月就腾空了,据说要再利用起来建教师名人堂。

  2010年就在这里工作的保安祝召村来自河南,他说,由于是文物保护单位,每天每两小时要在院子里巡视一遍。

  从今不薄读书人——乾隆的诗耐人寻味。对于读书人周树人来说,从1912年到1926年,就是在这里任职超过14年。每月二三百块大洋的薪水,就是从今天来看,“待遇”也是相当不薄。

  而让人啼笑皆非的是,“从今不薄读书人”的乾隆制造了历史上最为惨烈的文字狱——文字狱在历朝时有发生,以清朝最为严重,其中又以乾隆年间尤烈,乾隆时期文字狱共发生130余起,其中47案的案犯被处以死刑。

  无论是住菜市口附近的绍兴会馆,还是后来搬到八道湾,鲁迅都要来这个院子上班。就是在这里,周树人作为民国教育部的公务员,办了不少有意义的事情:大力搜求各种图书,准备建立“规模宏大”的“中央图书馆”,筹备京师图书馆迁馆和建设分馆;计划编辑《文教》杂志等,还受命与钱稻孙、许寿棠等合作设计国徽、审听国歌和审定注音字母。期间,鲁迅被任命为教育部佥事兼科长,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处级,且须总统钦定,直接听命于社会教育司司长,主管社会文化、科学、美术等事宜,同时著书立说,翻译国外进步作品,参与并组织各种文学团体。

  走到院子的第三进,里面还有当年作为实习饭店时留下的厨具,最后面一道门紧锁着,透过门缝,能看见几十米外的神州第一街——长安街。

  周氏兄弟旧居:创作《阿Q正传》的地方

  鲁迅在绍兴会馆住了7年之后,于1919年8月买下八道湾11号院——从交下订金,到请砖瓦匠、木工、玻璃工装修,到当年11月21日偕二弟周作人一家入住,再到12月31日从绍兴接来母亲、妻子及三弟周建人一家阖家同住,再到1923年8月3日因兄弟失和搬出,鲁迅在这里居住了3年多时间。

  如今,这里早已不是当年的街巷景象。2015年3月,北京市第三十五中学高中部正式迁入赵登禹路8号,成为这片街区新的主人,令人欣慰的是,校园内保留了修缮一新的“周氏兄弟旧居”。

  从西门走进位于赵登禹路与西直门内大街交会口东南角的这所学校,迎面一栋中西合璧的两层建筑“志成楼”格外醒目,这座楼是从三十五中高中部旧址整体迁建过来的。北京市第三十五中学始建于1923年,前身是志成中学,李大钊先生是建校董事之一,并在学校旧址的老楼“遵义楼”工作过,异地复建后的“遵义楼”占地约800平方米,被命名为“志成楼”,作为学校校史馆使用。楼前一副对联:“百年志成先贤初心宣武功今兹卅五吾辈夙愿弘文治”,中间是校训“勤美严实诚真勇毅”。

  三十五中吴静瑾老师说,这座楼是在新建高中部时从原来的地方整体搬过来的。“当代著名诗词大家叶嘉莹先生当年从辅仁大学毕业后,第一份工作就在志成中学。”

  和志成楼前空地的地砖完全不同,楼前左侧一条道上铺着的是石块,有的石头上写着“八道湾胡同”字样,提示人们这里就是当年胡同所在的位置。

  走进第一道门,迎面是一道影壁墙,上面写着这个院落的来龙去脉:“这里,见证了蔡元培、毛泽东、胡适、刘半农、钱玄同等先驱的笑语,见证了他们投身新文化运动的热诚,见证了新文化运动的轰轰烈烈。这里,留下了鲁迅先生黾勉勤奋,笔耕不辍的高大身影,记录了一个伟大灵魂思索立人的痛苦……”

  左侧一大块空地,一角耸立着一棵苍老巨大的槐树。吴静瑾老师说,这里就是按照当年鲁迅买这个院子时的场景恢复的,“鲁迅重视孩子成长,要给孩子们足够的活动空间,这块空地是为了给孩子们提供游戏运动的空间,虽然他自己当时没有孩子,但是周作人、周建人已经有了孩子。”

  一排南罩房共8间,门前牌匾上写着“周氏兄弟旧居”字样,左侧墙上,一块铝制牌子上写着“鲁迅立人教育研究会”,这个研究会由三十五中和鲁迅文化基金会共同发起成立,秘书处就设在这里。要知道,鲁迅就是在这里创作了《阿Q正传》《故乡》《社戏》《风波》等作品。

  鲁迅文化基金会从事鲁迅研究多年的荣挺进老师对这里太熟悉了,“就在这南罩房门口,1920年4月7日下午五六点钟,青年毛泽东来过这里,在客厅坐了一会儿,肯定见到了周作人,见没见到鲁迅,还不能肯定。”

  指着南罩房最西头那间房,荣老师告诉我们,根据鲁迅自述和当年在此居住过的人的回忆判断,鲁迅就是在那创作了《阿Q正传》,“因为这间房符合鲁迅所说的,是唯一有后窗的房子”。

  笔者不禁走上台阶,走进去看,房间里空空的,果然南侧墙上高处有一个后窗。

  “故居将成为鲁迅博物馆的一个馆区,正在布展,鲁迅写作室等将以复原方式陈列,按有关记载还原陈设。”荣挺进介绍。

  在这里,鲁迅创作并编定小说集《呐喊》,翻译出版了《工人绥惠略夫》《爱罗先珂童话集》等作品,完成了《中国小说史略》初稿。从这里出发,他奔走于民国教育部和所属文博机构,以及兼职的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学校之间。

  中院西厢房、中院东厢房、后院西屋、后院中屋、后院东屋……一一走过,这里的房子基本保存完好。两位老师介绍,今后布展设计中,这些房子都将利用起来,展现“鲁迅书房”“鲁迅的艺术实践”等。

  正北屋门上牌匾写着“立人讲坛”4个红色大字,吴静瑾老师说,这里已经举办过数次讲座了。

  “鲁迅曾在这里种下过不少自己喜欢的花木,比如丁香,我们也将按原位置、原树种种上一些。总之,这里将成为和其他地方的鲁迅博物馆不一样的、承载更多教育教学功能的地方。”吴静瑾说。

  荣挺进告诉我,院子里还将安放李大钊和鲁迅交谈的雕像,“因为三十五中搬迁,李大钊先生和鲁迅先生‘意外’地在八道湾‘重逢’了。真是无巧不成书,当年大钊先生被捕后,他的长子李葆华就在鲁迅兄弟这个院子里避过一阵风头。”

  后院西侧,一株巨粗的老国槐仍然生机盎然,是迄今没有被搬动的原物,是历史的“见证树”。

  鲁迅三兄弟旧居,曾被誉为中国历史上“新文化运动的重镇、青年知识分子的精神圣地”,当年无数名人志士往来这里,留下了历史的印记……再过不久,这里就将重现历史风貌,给人们提供一个感受历史、体悟未来的场所。

  离开旧居时,路边一块牌子,这样介绍八道湾胡同:“始建于元代,是老北京最具代表性的胡同之一,西口原为河流,后成为道路,因湾岔多而得名。八道湾十一号原属王府,民国时期成为民宅,一九一九年鲁迅兄弟购买合住,鲁迅搬出后,周作人一家在此居住。兄弟俱为文豪,胡同因而享誉。”

  (作者系新华社北京分社副社长、总编辑)

  文/李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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