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公公的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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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8-31 11:12

  一

  苗圃墨绿,盆栽多彩,近有桂香扑鼻,远有莺鸟啁啾,张墨翰浴着晨曦,踱步在老干部颐养园的幽径上久久流连。“无车辆之轰鸣,无人群之拥堵,可以……”张墨翰本想乘着兴致照着刘禹锡的《陋室铭》吟咏几句,但他着实没想好剩下的句子。

  可以做什么呢?这个问题,还没从一把手岗位上退下来时他就在琢磨。舞文弄墨?太雅。下棋斗牌?太俗。退休了做什么呢?

  想是常想的,直至一纸卸任的红头文件摆上案头,张墨翰也没想出个结果来。这问题原本可以慢慢想,但自打添了儿媳进门,形势逼人:老伴已被成功策反,儿子那里似乎也是岌岌可危,他,已像是孤掌难鸣了。

  “老张,又一个人?”小径上,同期退下来的老胡揶揄。

  “呃,你嫂子不舒服,在家歇着……”张墨翰有点支吾。

  “别瞒我,儿媳掌权的滋味如何?”老胡一脸坏笑,紧追不放。

  “哼!乱弹琴。”张墨翰一瞪眼,“有我在,谁能翻天?”

  “我们是老喽。”老胡并不应和他,只顾自言自语。

  “唉,你说我们那一代……可现在……”张墨翰手一摊,一脸无奈。

  二

  从颐养园出来,张墨翰照例去了一处远离闹市的僻静小巷。小巷深处,滚滚蒸汽正从熏得发黑的窗框中涌出。这家小店,专营“革命早餐”:山药米拌汤、苞谷面糊糊……这些张墨翰熟悉的味道是他的最爱。

  这原本也该是家的味道,张墨翰对着碗沿刚吸溜一口,不觉叹了口气。是啊,人生的每一个早晨,这味儿总能准确找到他还赖在被窝里的鼻子,一股缥缈的清香背后,是母亲渐渐老去的背影,是妻子亦梦亦幻的面庞。

  可这一切成了过去式。如今,老伴只用牛奶、鸡蛋、麦片、面包这些玩意来糊弄他,这也罢了,气就气在老伴居然用腾出的时间参加了社区“夕阳红中老年自乐团”。这才是绝对的挑衅。在张墨翰看来,这个家虽称不上名门望族,但基于自己的身份,一点点的尊贵意识还是必须要有的。拿他自个来说,就算退休了,也从不混迹于公园茶肆,至于跳广场舞这类娱乐,是这个家的成员可以做的么?

  不懂情趣。对老伴的变化,张墨翰觉得不可理喻,过去不是这样的。老伴桂兰尽管大字不识一个,却很是通情达理。嫁给他,从里到外,言听计从,说是妻吧,堪比佣人,说是佣人吧,操持着半边家业。但,这该是女人的本分,大半辈子不就这样过来了么?而且,也不照样活得有滋有味,暖融融一个和谐的家,活脱脱一个端庄的贵妇人?女人——这个家庭的女人就该是这幅模样。

  那成想,晚节不保。老伴受了儿媳小美蛊惑,先是一场厨房革命无端上演,接着是个人的全方位升级改造。张墨翰望着老伴头顶蘑菇卷,脸敷黄瓜贴在镜前招摇,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个听来的新词:“逆天了,做饭去。”

  “死老头子,牛奶在保温杯里。”桂兰揭去面膜,抖擞抖擞一身的轻纱薄料,把堵在门口的张墨翰推进了厨房,“你说解放这么久了,我咋感觉我迟解放了半个世纪呢?”

  三

  老伴彻底叛变了,好在还有儿子可以达成同盟。

  儿子绍涵供职白领岗位,俊朗、斯文,完全符合张墨翰的期望标准。

  “绍涵你听仔细,媳妇得管教,你看看小美,浓妆艳抹我不说,三天跳什么鬼步舞,两天又迷上啥C哩C哩,有个正经没?大庭广众之下,不是露着半截,就是裹得像根火腿肠,成何体统?我们可是地道的书香门第——你可给我把这家风守好了。”

  这番训诫,绍涵认可。自打有了性别意识,自打体悟到父亲社交圈的交际礼仪,绍涵就以一位绅士的标准从严要求自己,什么笑不露齿,什么着装搭配,就形象而言,绍涵不光全盘实践着绅士的造型要求,也积极参考了淑女的评价体系。

  绍涵对自己是满意的,对妻子小美就有了太多的意见建议。他不明白,当初怎么就鬼使神差恋上了小美,他想象的妻子该是那般静谧优雅,对,就像戴望舒《雨巷》里走来的那位姑娘,有着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小美不是。

  千错万错,错就错在当年《还珠格格》热播,让一个“小燕子”迷了心窍。

  绍涵跟小美讲:“你能不能再矜持一点,多一些东方女性的含蓄美?”

  “不是你让我再热烈一些的吗?”小美一脸无辜。

  “那是在床上,不是去广场。”绍涵红了脸。

  “呜哇!”小美扑过来骑在绍涵腿上,瞪圆了眼将他细瞅了一番,又摘去了他的眼镜端详起来:“我才发现,让自己的老婆床上像妓女,床下像淑女这样的混话就是你这样的书呆子发明的。装得人模人样,戴了眼镜跟摘下眼镜还真不一样哩——唉,我老公是个伪君子!”小美嘟着嘴,把头一撇。

  这话让绍涵半天没了下文。

  这次受了父亲训诫,绍涵自然又开始盘算起来,是该找个机会说道说道了。

  四

  几天后,小美邀请绍涵去参加她公司的周年庆典。往常,这类邀请绍涵总是拒绝的。这次,他满口答应,或许,这,就是机会。

  庆典聚会,饮酒必不可少。绍涵没有驾车,和小美专程打的过来,下了车,小美付了五十元,拉过绍涵的手要走。绍涵立在车旁,等司机找回五元零钱。

  “司机大哥都白发啦,不容易……”小美附到绍涵身边轻声说。

  “你倒大方,五元不是钱么?”绍涵边抱怨边跟小美走去了公司礼堂。

  礼堂里,张灯结彩,人头攒动。

  小美拉着绍涵只往前钻。绍涵赖在原地:“干吗?”

  “咱去抢钱啊!”小美放开绍涵,在天空中划了一个大圆圈:“待会,钱钱就从天而降了耶。”

  “你缺钱吗?”绍涵冷冷地回一句。

  “呆子,这钱不一样——你没抢过红包么?”小美做出一个陶醉的表情。

  果真,一席让人血脉贲张的讲话后,主席台上大手一挥,红彤彤的人民币就从天而降了。人群沸腾了。绍涵定定地立在原地看。他面前,一个漂亮的女孩正伸展着藕似的双臂迎接着空中的纸币,一张大红钱就落在她的发髻上。绍涵伸出手,轻轻捏起,递到了女孩面前。女孩回转头,眨一眨迷人的眼:“你不要?谢啦!”说着一把夺去,又埋身去捡拾掉落地上的钱。

  疯狂结束了,小美抓着几张钞票寻到了绍涵跟前炫耀:“发财了!老公,八张!你的呢?”

  绍涵摊开手,耸耸肩,一脸无趣。

  “呆子!”小美努了努嘴,“你别这样装绅士行不?待会——”小美退后两步打量一眼,上前就扯住了绍涵领带,未及绍涵问个清楚,领带就被抽走,接着,西装被剥下,连衬衫领口的纽扣也被小美解开了。

  “这才像回事。”小美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还是不要伪装更帅。”

  酒会开始了,许多的人都过来和他们握手、碰杯。一杯一杯,绍涵脸上泛起了红晕。忽然,灯光骤灭,一眨眼,各色霓虹点亮,旋即,在劲爆的乐曲声中飞速旋转起来。

  “嗨起来!”一个声音袭来,人群开始扭曲。舞池中央,小美摇摆着,她柔和而幻化的曲线像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冲击着绍涵心田,终于,绍涵将双臂叠屈在胸前,臀部不自觉地尾随着节拍摇摆起来。

  直到曲终人散,直到回家的路上,绍涵还在哼唱:“为什么别人爱得两情相悦,我却爱得一厢情愿……”

  小美被绍涵极具神情却有严重跑调的歌逗得咯咯直笑。突然,她往前一窜,双臂往绍涵肩上一搭:“其实,你这样不是更好么?”

  只一句,让绍涵垂下头去:“小美,我们跟别人不一样……我得说你两句……”

  “是要说那莫须有的贵族精神吗?”小美静静地看着他,“绍涵,你觉得咱妈这些年幸福吗?”

  “这还用问?不愁吃不愁穿的。”

  “你听过妈半夜坐在阳台上望着月亮的叹息吗?你见过妈远远望着广场里那些老年人时的眼神吗?……妈不是这样的……她过得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装了半辈子。”小美顿了顿,“你跟爸都错了,你们像是藏在面具后的人,干吗把自己逼得这么累?”

  绍涵呆立原地,五味杂陈,像是被忽然开启了一扇窗,一扇窗尘封多年的窗。

  “书呆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圣人教你的吧?你记住,己所欲也勿强加于人。”小美咯咯笑着远去,橘黄的夜幕中,传来她银铃般的声音。

  五

  “臭小子,连你也被灭啦?!”张墨翰久久不见儿子发起反攻,主动来打探消息,结果被儿子一句“爸,咱是不是有点迂腐”气得背着手,来回踱步,“看来,这家,得靠我坚守最后的阵地了。”

  流云散尽,飞鸟远去,暮霭中,张墨翰坐在颐养园羊肠似的小径上边久久叹息。这清净之地,却是高墙深院,心头总有种井底之蛙的缺憾。至于装饰清雅的棋牌室、健身室、阅览室也是空空荡荡,全无半点生气。张墨翰不觉悲凉起来。

  从颐养园出来,张墨翰破天荒地走进了距离居所不远处的休闲广场,他选了一处灯火阑珊、圆柏密集的地方观望。

  暮色下,老伴正和一群一样岁数的妇女扭着花扇,生命在那里,是火一样的色彩,火一样的精神。远处,小美伙同一群年轻人正在斗舞,生命在那里,是水一般的空灵,水一般的纯美。

  看着眼前的一切,张墨翰莫名地生出了些许羡慕,他带着惆怅挪回家。

  桌上是一张留言条:“爸,今儿父亲节,孝敬您的,试试吧!小美。”

  沙发上,盒子里,张墨翰掏出一架新款相机,一套旅行装。

  “这鬼丫头,真精。”张墨翰摩挲着相机,只恨自己咋就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件既高雅又简易的事情可以去做呢。

  张墨翰美滋滋地放下相机,拎起衣服,乘着家里没人,将全套衣装穿戴起来。他往镜子里一瞅,那还有半点当年一把手的威严,真像一个搞艺术的了。

  “爸呀,酷毙了!”小美一声夸大的赞美让张墨翰吓了一跳,抬眼望,老伴、儿子、儿媳都已进了家门。

  “别动——这必须得发朋友圈。”

  “咔嚓”“咔嚓”。

  “嗯,美得不得了,就是少些什么?”小美努着嘴盯着手机看。

  “少艺术家的胡子呗。”绍涵伸长脖子凑过来。

  “这……这是你们合伙搞得阴谋吧。”张墨翰想绷紧脸,但终没忍住,“嘿”的笑出了声,“这……让小美费心了。”

  夜沉沉,卧室里,一道白光闪过,只听“咔嚓”一声,正在摆弄相机的张墨翰冷不丁将镜头冲着自个拍了一张。

  “你瞅瞅,我这老脸是不是也蛮上镜的?”张墨翰盯着相机傻笑。

  “老古董,你倒是顽抗到底啊?”老伴翻过身去。

  “哼!告诉你,还有,你告诉小美,我这是议和,不算缴械。”

  风轻轻,张墨翰脸上挂着笑睡熟了。枕边,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旅行装,忘了关机的相机屏上,是一张萌呆呆的沧桑的脸。

  甘肃 张峥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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