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来,民国一直保持着滚烫的话题度。在那个若远若近、若存若亡的时空里,人们可以暂时远离现实的犬儒,继而,竟生出很多不接地气的寄托来。比如,希望重现西南联大的辉煌;
比如,“众星罗秋旻”般闪耀的大师们再次登台说法。
但今天的我们,似乎总喜欢同时怀想民国的优雅与激越,仿佛,那就只是个“美美与共”的完美时代。其实,身在其中的人,却未必能“左右逢其源”。
钱穆先生(1895-1990)的回忆录《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为21世纪的中国人提供了一副特别的VR眼镜。下面,请看身在“民国现场”的他发回来的第一手报道。
有泪竟如倾
《八十忆双亲》与《师友杂忆》本为两书,因性质相近,所以无论是早期的东大版,还是大陆读者比较熟悉的九州版,都选择将其合为一编。其中《八十忆双亲》一篇,为钱宾四(宾四为钱穆的表字)先生晚年对父母宗族的追忆。因其父祖为清人,母亲虽延寿至民国三十年,以其观念言行而论,仍为一百分百之传统中国女性,读之真有百岁后直见千年前人肺肝之感。
其中叙及的钱家数代人对于读书的态度尤其令人印象深刻。钱穆的父亲留给他的遗言是:“汝当好好读书。”钱父去世之后,“诸亲族群”想介绍钱穆的大哥钱挚到商店工作,钱母却一一拒绝了:“先夫教读两儿,用心甚至。今长儿学业未成,我当遵先夫遗志,为钱氏家族保留几颗读书种子,不忍令其遽尔弃学。”传统中国人对于“文教”的信仰,由此可窥见一斑。
钱穆的祖父曾手钞《五经》一函,书的后半部沾有泪渍,据说是祖父患有眼疾,钞书时有眼泪滴下,“遂留此痕。”钱穆与哥哥钱挚当时年纪尚小,不能读《五经》白文,竟“时时展阅纸上泪痕,把玩想念不已。”这种行为,在今天的人看来,恐怕会觉得痴痴傻傻让人怕怕。但钱穆对于旧情旧物的“骸骨式迷恋”,确实也是自此时开始萌发,在尔后近百年的时间里,他都没有变成一个趋附时尚的人。
在夜愿为烛
《忆双亲》一文登报之后,读者建议他“续述平生经历”,于是,77岁高龄的钱穆先生花了五年时间,撰成《师友杂忆》。李义山诗云:“平生风义兼师友。”对于一直以士人身份自居的钱穆来说,师友既是自己的生命中出现过的可爱可亲者,同时也是关系“风义”的时代人物。他在序言里明确说道:“有心世道之君子,其或有所考镜。”
宾四先生生于清末,恰逢“两千年未有之变局”。他七岁入私塾,接受的是纯旧式的童蒙教育。十岁之后进了新式小学——果育学校,则新风新雨逼人矣。果育学校的体育老师钱伯圭曾经告诉钱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是中国人走了错路所致,该学欧洲诸国“合了便不再分”。这是钱穆第一次面对“中西文化孰得孰失,孰优孰劣”这个“大哉问”,这个问题像毒蛇一样,缠绕了他一生。
身边的师友,当然也全部为这一问题“罩住”。在小学任教时,钱穆的同事朱怀天,已开始留意马克思主义。民初时马氏学说尚未大兴,而钱、朱两位年轻人,“已辩论及之矣。”然而,当时新思潮已成汹涌喷薄之势,钱穆担心长此以往,吾国之思想文化必为之席卷而去,所以毅然决然地放下了《新青年》杂志,转身“重温旧书”。
进入学界之后,以保守姿态示人的钱穆,自然也“颇遭新党骂”。胡适之曾邀钱穆一起编写一部《中国文学史》,钱穆直言两人文学观不同,一崇古,一趋新,如若各编一部,倒是可以让读者多一面镜子参考,合编恐怕会整出个四不像来。抗战时,钱穆撰成《国史大纲》,提倡对“本国已往之历史”抱持一种“温情与敬意”。读过此书引论之后,另一位史学大师陈寅恪到处逢人说项,许之为“大文章”。史语所大佬傅斯年则颇不以为然,嘲讽道:“向不读钱某书文一字。”
知我终好此
钱先生的寂寞,是贯穿一生的。早年在学堂时,同学如瞿秋白、刘半农等后来的新派人物,已有呼哗邀宠的行为,当时的钱穆虽然年幼,已隐觉其非。在北大和联大任教期间,所交游的都是一时之豪俊,但各负其才,各唱高腔,加之时纷世乱,终究没能合力为中国学术界“下开一新局面”。晚年在新亚得一高徒余英时,然余先生终为一彻底的现代学者,不能得宾四先生唱叹之遗意。
寂寞呀!像鲁迅说的,寂寞就像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但我们还是愿意相信,有可以追忆想望者,永在的希望便不会消竭。在《师友杂忆》中,钱先生曾回忆起同学郭瑞秋请他吃河豚和刀鱼的快乐时光:“河豚刀鱼乃江阴乡土味,瑞秋为人亦深具乡土味。一乡人嗜之,故彼亦邀余啖之耳。”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毕竟还是有知道“乡人所嗜”的同好的。从前有,以后还会有……
文/华倩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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