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沟、追星与“偶像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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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代沟,承包,疯狂
  • 发布时间:2019-08-25 16:05

  三十岁以后,我突然遭遇了“代沟”,这真是一个令人苦恼却又不得不面对的事实。整日混迹在校园里,我得承认我和零零后甚至九五后存在着话语上的抵牾。虽然我们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地共存于相同的教室、图书馆和食堂,但发生在我们之间的谈话却常常因为视野、观点的差异而陷入尴尬。对此,我有些无奈,除了感慨时代的变迁和时光的消逝外别无他法。事实上,我挺讨厌用出生年代来区分群体的做法,因为它有以偏概全之虞。但这并不代表我否认人们成长环境的差异,而它却总与年代铆合。这也是人进入三旬后,面对年岁问题纠结不已的症候之一。

  加深我对代沟的思考契机是现在狂热的“饭圈文化”——或换成“出土”的“史前”概念便是“追星族文化”。有条“旧闻”很好找(或者说根本不用找),大致内容是说少年偶像团体TFBOYS的主唱王俊凯过成年礼,粉丝为他进行了疯狂的筹备。粉丝为偶像庆生这件事本身并不令人惊奇——大家早已见怪不怪——真正令我难以置信甚至瞠目结舌的是这场筹备的疯狂程度。在相关的报道中,王俊凯的粉丝为他承包了无法计数的LED屏,它们遍布全球,随处可见;打造了两百多條生日主题飞机航线,机舱内的杂志和视频上都是他;还邀请了特技飞行队在好莱坞上空喷出了巨大的王俊凯名字的拼音组合。你以为这样就完了?他们还购买了十八颗星星!对!就是深藏在浩瀚宇宙中默默放光的星星——这倒和明“星”的身份产生了言语上的有趣关联。如果星星们深空有知,应该会感谢其以这样的姿态被人类发现吧,否则它们可能永远都只是望远镜里可有可无的背景。

  所有这些行为都让我再次领略到了粉丝的疯狂。“粉丝”一词来自英语中的“fans”。这个词很有意思,它是fan的复数形式,而fan有“扇叶”的名词含义和“吹动”的动词含义。“吹动”则可以引申为“煽动”。所以粉丝常被解读为极易被煽动起来的狂热群体。“煽动”揭示出了作为粉丝主体的青少年的易感性和粉丝效应的可运作(炒作)性。据说现代史上第一个明星就是被制造出来的,她是加拿大女明星弗洛伦斯·劳伦斯(Florence Lawrence)。1910年,她在主演的电影《恋爱的战略》上映前,先是被大肆宣传意外身亡,之后又登报辟谣。当她最后粉墨登场时,人群欢腾不已,仿佛看到了浴火重生的英雄。换句话说,她的成名靠的不是演技或作品,而是话题。

  但这么一来粉丝似乎成了极其被动的群体,毫无自主性。于是我又想起了“粉丝”一词的前世——“追星族”。“追星族”虽已不再流行于我们的话语和研究,却很好地反映出了粉丝主动出击的另一面——追!大概二十多年前,有部很有名的小品就叫《追星族》,讲的是蔡明饰演的少女疯狂地迷恋以郑智化和“四大天王”为代表的港台明星,并因为与赵丽蓉饰演的奶奶之间的代沟而生出了诸多笑话。这部小品在当年很是流行,因为它深刻地揭示了历史转型期大陆年轻人追逐时尚的风起云涌的潮流,引发了广泛的共鸣。但当我以此为例在课堂上和出生于1998年的大二学生们交流“大众文化嬗变史”时,他们大都表示对这部小品没有印象。一个学生的话更是引起了我的思考。他说,老师,其实我们都很喜欢郑智化,但他这样的“三无明星”在现在恐怕很难成名。我问道,什么是“三无明星”呢?他说,所谓“三无”就是:无颜值,无萌点,无大长腿。我努力地搜寻着我所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当下明星们,发现他的总结很到位。颜值和卖萌的确成了当今明星的标配。TFBOYS那可爱的“三小只”不就是这样吗?当然这么说不代表我否定明星的外在,相反,一直以来傲人的外貌不都是其引人注目的资本吗?况且就TFBOYS而言,他们也并非没有作品的奶油小生。不过需要思考的是,当粉丝们将颜值和卖萌看作评价明星的首要甚至唯一标准时,问题就出现了。只追求明星的外在,我们就会忽略掉明星之为明星的根源。他们首先得拥有自己的事业或责任,这是其本职工作。只有具备过硬的本领和超过平常人的能力才能成为明星,这个逻辑是:所谓明星就是得比大多数星星“明”吧!当然,这只是我的理解,很多人对此并不买账,他们的观点是:难道比我们长得漂亮本身不就是超常之所在吗?这令我一时语塞。于是我再次努力搜寻自己所掌握的理论知识,发现可以用二十世纪以来身体资本和视觉文化的日益凸显来解释明星的嬗变之路。但我知道这种解释难以服众,似乎也没什么说服力。不过令我欣慰的是,它至少揭示了当今明星群体中的新现象——所谓“流量明星”——的盛行。这些常常被称为“小鲜肉”的明星,受到媒介文化、视觉文化和消费文化的加持,顶着盛世美颜的光环出现在各种作品中,最后却往往没有因演技和作品给我们留下什么印象。从郑智化到“小鲜肉”很好地展示了作品和身体的倒置样态。

  不过随着思考的深入,我又遇到了另一个难题。我对当今粉丝疯狂之举的惊叹实在彰显了我的无知。在电影《霸王别姬》中,民国戏曲界的大明星受到粉丝的供养,唱一出戏可以吃半年,所得收入够在京城买套四合院。再往前看,苏东坡被贬时,他的粉丝一路追随;李白的粉丝为自己的偶像改叫李赤。好,这些人并不靠脸吃饭,那潘安呢?要知道这位大帅哥出个门就到了“掷果盈车”的地步。就算他还是有些文采的,但那些给他投果子的少女老妇难道是因为他的诗写得好?!所以狂热的粉丝并不是今天才出现的新现象,而是古已有之。有偶像就会有粉丝,有粉丝就必有狂热者。在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看来,每个人都需要偶像,他/她是所谓的“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对人的生存至关重要。所以当我们批判如今的“饭圈文化”时,倒不如想想我们的意识形态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拉康的理论玄而又玄,我们不做深究,但它至少说明了一点,明星受到追捧正因为他们发挥了偶像他者的作用——填补欲望的欠缺、引导我们发现自己。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粉丝的主体是年轻人,因为青葱的岁月正是寻找自我的时候。他们渴望独立于茫茫天地,摆脱父母的羽翼,渴望某种新鲜的事物出现来填补摆脱与逃逸之后的真空。他们渴望新的认同和新的身份,这一过程又体现出了其对共同体的追逐,所以他们成为“族”(追星族)、组成了“团”(粉丝团)、构成“会”(后援会),一步步将明星放置于生活的(至少是某种程度的)中心位置。回想自己刚刚过去的少年时代,我亦有许多“疯狂之举”:因遇到喜欢的歌手而在观众席忘乎所以大喊大叫、为某场重要的比赛在大考前毫无顾忌秉烛偷观。虽然我的疯狂略显暗淡,但至少我得承认演唱会和运动场上那些酷炫的闪耀时刻正是我所欠缺的,有着无穷的吸引力。

  随着年岁的增长,人的自我感渐渐稳定,明星在很多人那里失去了往日的光环。就我而言,我现在已经很难再为一场比赛熬夜,也不会再去购买、张贴无论谁的海报。但这不意味着我失去了偶像。当我开始打拼自己的生活时,偶像被置换为更具榜样意义的行业佼佼者。他们有些虽然也是明星,但明星和偶像在此发生了某种疏离,他们的耀眼之处越发得聚焦于其对我的指引而不是其本身。我更加关注偶像身上的精神力量和背后的奋斗历程。如果这算时光对成年人的改造或磨砺的话,那它确实就是造成代沟的最大根源。实际上,大多数无法理解年轻人疯狂之举的成年人,并不是因为他们不曾经历疯狂,而是他们忘记了:他们忘记了曾活在对别人崇拜的目光中,忘记了寻找自我的踽踽历程,成年人只能关注当下的粮食和蔬菜,关注内心笃定的目标。有时,我会想,在小品《追星族》里,赵丽蓉所唱的评戏是不是也产生过催生偶像和引领时尚的作用呢?

  所以“追明星”与“立偶像”是我们无法摆脱的命运,命脉之所在是如何理性追星、如何反思偶像产生的机制。就后者而言,现如今的机制确实存在诸多弊端需要涤清,它实在与资本和媒介走得太近而忽略了明星成名最应该凭借的是能力与本领。事实上,探究追星的目的、找到匮乏的所在、寻找自我的价值才是明星与偶像存在的意义。也许“偶像的黄昏”从不会来,但是偶像确实会随着一个人年岁的增长、思考的深入而渐渐“祛魅”它自身的光环,复归到引导信仰者的道路上。说到底,偶像只是启航与引导的明星,而非不假思索就被接受的神。

  林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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