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自传》与汪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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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岁月,字帖,教育
  • 发布时间:2019-08-25 16:11

  1932年,三十岁的沈从文写下《从文自传》,写他人生前二十年的岁月,凭借一支笔,在北平乃至全国文坛打下一片天。

  汪曾祺的祖父汪嘉勋,字铭甫,是清末的拔贡,近乎赤手空拳攒下一份丰厚的家业,拥有田地约两千亩,两家药店——万全堂、保全堂,高邮城主街的一半都是汪家的。他爱喝一点酒,一个咸鸭蛋能就两顿酒,保留着那个时代打拼出来的地主特点。汪嘉勋还是当地有名的眼科医生,给人看眼病不收钱不受礼。他教年幼的汪曾祺读《论语》,教他写八股文,赞他若在前清定能中一个秀才。那一年汪曾祺十三岁。汪曾祺字写得好,祖父赐给他一块紫色端砚和几本名贵的原拓本字帖。

  汪曾祺的父亲汪菊生,聪明,爱玩,多才多艺。他通金石懂书画,爱绘画,善刻图章,还擅长体操、足球,练过武术,会各种乐器,尤擅胡琴,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菜。汪曾祺生母去世后,汪菊生给妻子用上等纸制作了各色衣裳(冥衣),春夏秋冬,单夹皮棉,应有尽有。汪菊生喜欢画画,春秋佳日,天朗气清时,少年的汪曾祺便常常站在画室里看他父亲作画,也翻看父亲珍藏的各色画谱,耳濡目染,成年后的汪曾祺偶尔也画几笔文人写意画,甚至在下放期间画过一套《中国马铃薯图谱》,可惜后来遗失了。我看过几幅汪老的画,大写意,文人气质很浓。

  汪曾祺的父亲接受过新式教育,回乡后赋闲在家,读书作画,糊风筝,做精巧的玻璃笼子养金铃子,过着一种优裕的少爷式生活。他没有架子,能平等待人,十几岁的汪曾祺陪父亲喝酒,一人一杯对酌;抽烟,也是一人一根。汪曾祺十七岁初恋,他的父亲在一旁帮忙瞎出主意。汪曾祺在学校和同学们举办同乐会,他自己唱青衣,汪菊生受邀去给一群小朋友拉胡琴伴奏。

  汪曾祺成长于这样一个虽然旧式但环境氛围宽松友善、充满文化气息的家庭里。加上运河边湖水的影响,汪曾祺的性格温和而有个性,充满诗人气质。

  沈从文是汪曾祺的老师,汪曾祺至少写过十几篇和沈从文有关的文字。可以说,我对沈从文最初的印象,不是从沈从文的作品得来,而是从汪曾祺的文字得来。

  遇见汪曾祺,对我来说,有点像十六岁的郭襄,风陵渡口遇杨过,一见误终身。十九岁遇见汪曾祺,不是误终身,而是我越来越明白,此生,我都无法脱离汪老的影响。他的文字,他的个性,他的思索,都对后来的我,影响深远。

  最初不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读到汪曾祺便欲罢不能,后来的后来,隔一段时间也总要去重温。最近重温《从文自传》,忽然有点懂了。

  高中的时候,我被《边城》里的翠翠感动,夏日黄昏时,坐在晒了一天很热的石头上发呆的体验,我也有过,一种寂寞的少女情怀。我也被汪曾祺《北京的胡同》和《马铃薯》吸引,读了一遍又一遍。可我与他们真正的相遇要到大学。十九岁,我一头扎进汪曾祺的文字里,快到二十八岁,我才真正有点懂了沈从文。懂了沈从文,才能更加懂得汪曾祺,悟到他们的相似与不同。

  十九岁的我,压抑敏感,自卑又自尊,神经紧绷,像绷得太紧的弦,随时要断,害怕没有钱养不活自己,和母亲关系紧张,对家人缺乏信任,在校园里独来独往,没有什么朋友。十九岁那年初夏,准备英语四级考试的无聊之余,从图书馆借出一本汪曾祺的散文选,打算看两篇放松神经;等我从汪老的世界里抬起头来时,已是华灯初上,暮色苍茫了。那一天,我忘记吃午饭。

  汪曾祺的语言自是一流,但他给十九岁的我最大的震撼,应该是整本书所流淌的气质:舒缓、自由、淡然、独立、睿智、随遇而安,讓神经紧绷的我感受到放松,见识到何谓从容。汪曾祺曾评价西班牙作家阿索林的小说“像覆盖着阴影的小溪,安安静静的,同时又是活泼的,流动的”。这句话,大致也可概括汪老的风格气质。没有大海的波澜壮阔,也就没有大海可怖的一面,小溪一般,流淌着,活泼泼地,温柔又灵动。我们可能会害怕大海,可没有人会拒绝清澈的溪水。

  仔细想来,我读到沈从文的时间更早,本科时甚至选修了一门“沈从文研究”,写过一篇关于《从文自传》与《边城》的课程论文,买过一本沈从文精选集,但那时的我,始终无法真正欣赏沈从文,更谈不上喜欢,我对他,甚至有某种排斥与拒绝。

  重温《从文自传》,找到了十九岁的自己拒绝沈从文的潜在原因:他的文章里,有一种拧巴,处处自称为乡下人的一种拧巴。无论是他的努力还是他的拧巴,都与我本身气质相似,这也是当年的我特别排斥的特质;而汪曾祺则是完全不同的,他舒展、从容、自信、放松。换句话说,沈从文让我紧张,汪曾祺则让我放松。

  很多年里,我都觉得汪曾祺比沈从文好——文学上的。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汪曾祺屡次谈及沈从文,谈及他的创作,他的一些事迹,谈到沈从文小说习作课对他的影响。

  重温《从文自传》,我仿佛有了新发现。沈从文在自传里写他读一本小书的同时读一本大书,他不喜欢学堂,却对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职业充满兴味,逃课游泳,四处闲逛,看各色匠人的活计。汪曾祺也是如此。

  我以前常常为作家的记忆力之好而惊叹。汪曾祺十九岁(1939年)离开家乡,经香港、越南到昆明,在高烧四十度的情况下,晕晕乎乎上了考场,考取西南联大。此后数十年辗转昆明、上海、北京,直至1986年才第一次回乡,这一年他已经六十六岁。没回家的那些年,汪曾祺写过多篇以家乡为背景的散文、小说,如果说早年的《戴车匠》还略显稚涩,晚年的《异秉》《大淖记事》《鉴赏家》《受戒》则已是炉火纯青,其共同点,是对记忆中的家乡细节描述异常准确。

  汪曾祺和萧红不同,萧红对细节的敏感,更多是天分。萧红写羊啮啃榆树皮时嘴角的涎沫,写风变得柔软,草从土里曲曲折折出来,语言天然稚拙,不可学也学不来。她写的《回忆鲁迅先生》,我认为是怀念鲁迅最好的一篇。1942年,萧红去世,永远停留在三十一岁。那一年,汪曾祺二十二岁,在西南联大中文系读书。汪曾祺对细节的敏感,除了天分,我认为还有后天训练的成分,对他影响最大的,我猜便是沈从文的《从文自传》。

  汪曾祺早年的小说也好,但是读起来总不够流畅,仿佛气息不匀。晚年则臻于化境,散文小说,我都喜欢。萧红是真正的天才,汪曾祺是文化教育培育出的至才。萧红不可学,汪曾祺也学不来,但是汪曾祺的路数可以学。

  汪曾祺写他小学时,“放学回家喜欢东看看,西看看,看看那些店铺、手工作坊、布店、酱园、杂货店、爆仗店、烧饼店、卖石灰麻刀的铺子、染坊”;中学时,“每天沿着城东的护城河上学、回家,看柳树,看麦田,看河水”,他这样东看看西看看的习惯,我总疑心有沈从文的影响。

  沈从文写《从文自传》时三十岁,汪曾祺十二岁,以汪曾祺的家境和所受的教育,他当时很有可能已经看过这本书。这本书在当时应该算畅销书,汪曾祺多半看过。

  汪曾祺高二那年(按汪曾祺的几篇文章推算,他这一年应该十七歲,是1937年),日本占领江南,他随祖父、父亲到离城稍远的一个村庄的小庵里避难,住了半年之久,这段经历后来写成了《受戒》。这半年里,汪曾祺只带了两本书,一本《沈从文小说选》,一本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他在《自报家门》一文里说,这两本书使他对文学形成比较稳定的兴趣,对他的风格产生深远影响。

  他辗转万里考上西南联大,沈从文或许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沈从文的文章,对于少年汪曾祺一定有深刻影响。这种影响不是气质层面的,二人气质很不一样;这种影响更多是观察世界、思索人生的方式,以及写作技巧上的熏染。

  两人气质的不同,有天性的差异,也有后天环境的影响。沈从文来自湘西凤凰一个在当地很有名望的家族,所受的学校教育不多,更多是十多岁离家进入军队后的社会影响;汪曾祺则是规规矩矩地读书上大学,教书,进入历史博物馆工作,后来去剧团,写京剧剧本。沈从文和汪曾祺的小说里都有水,充满了水的氛围,氤氲着水的气质,但他们小说里的水是不一样的。

  关于家庭的影响,沈从文得自母亲的较多,汪曾祺得自父亲的更多。沈从文写他母亲教他认字,引他认识药名,告诉他要决断——做男子的绝不可少的决断,他的性格里,得自母亲的影响很多。汪曾祺的生母杨氏在他三岁时就因肺病故去,父亲汪菊生续娶过两次,第二任继母任氏嫁过来时,汪曾祺十七岁,读高二,没多久他离开家乡到昆明,中间数十年未见。他的第一任继母张氏和他有缘,很爱他,待他很好,后来也死于肺病。

  一个男孩,成长过程里受父亲影响深和受母亲影响深是完全不同的。胡适、丰子恺,都是父亲早逝,跟随母亲长大的男孩,长大后都是性格温和,但是温和中有百折不挠的刚韧。

  沈从文当年小学毕业,凭借一支笔到北平文坛打天下,写到鼻子流血还在写,耐得烦,不怕苦,以小学毕业的文凭成为大学教员,成为《新月》派的中坚,甚至林徽因“太太的客厅”里的客人。汪曾祺西南联大毕业后,在昆明郊区的中学教了两年书,又辗转去上海,找不到工作想要自杀,被沈从文一通信骂了一顿,说你有一支笔,怕什么。沈从文当年的处境比汪曾祺难太多,却不会选择轻生。在母爱中长大的男孩,更爱惜生命。

  无论他们的气质如何不同,沈从文都是汪曾祺生命里重要的一环,一如汪曾祺对我的影响,化在血液里,终生都有他的印记。

  闫好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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