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浪尤三姐

　　“淫浪”也罢，胡闹也罢，那是她自己愿意。凭什么贾琏就可以大咧咧走进来指手画脚、哥儿俩想怎么安顿就怎么安顿她？因为他们有权有势而她只是个寒素人家的坏女人？忽然我们看见三姐身上的高贵

　　骆玉明：复旦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教授、博导，兼任《辞海》编委、古代文学分科主编

　　新版《红楼梦》电视剧中尤三姐戏弄贾珍、贾琏的情节，招致许多批评，有人说这简直成了“青楼梦”。其实这些内容在原著中是有充分依据的，一般观众感觉这同自己心目中尤三姐的形象不符，则是有特别的原因。

　　《红楼梦》有两大版本系统：体现原著面貌的80回的脂本，和经过增补的120回的程本。后者不仅多出续作部分，对前80回也有修改。而最突出的地方，就是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改变了尤三姐的形象，以至于在脂本和程本中出现了两个不同的尤三姐。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形？这还得从曹雪芹所写的尤三姐的故事说起。

　　宁国府的头号主子贾珍，他老婆尤氏有个继母，一度带着两个未出嫁的女儿寄居在贾府，便是尤二姐和尤三姐。尤家境况衰落，全靠贾珍接济。尤家姐妹同尤氏既非同母也不同父，她们名义上是贾珍的小姨子，实际上不过是一门关系颇为疏远的穷亲戚。二尤皆是美人，贾珍则可以算是《红楼梦》里第一等肆无忌惮的好色之徒，岂肯轻易放过她们？于是和姐妹俩暗下偷情，甚至他儿子贾蓉也夹在里面贪些零碎的便宜。据后来尤三姐托梦给二姐，说起往日她们自身的过错，道是“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可见情形颇多荒唐。

　　从贾府那些爷儿们的立场来看，二尤不过是鲜美的野花，顺手摘来赏玩，是现成的便宜。但她们姐妹俩又是怎样考虑的呢？小说没有细致的交代。但必须看到，她们并不是处在有可能纯粹被强迫的地位上，偷情故事的发生，仍然有自身的原因。在二姐，或许因为耳根软经不起哄骗，三姐却是明白而刚烈的人，坠入其中，她本来就性格放浪、不在乎逢场作戏、胡闹着玩，我以为是重要的原因。

　　由此看《红楼梦》中有名的 “三姐闹宴”一节，才能明白这并不突兀。事情发生在贾琏偷娶尤二姐养作外室之后。那时三姐和尤母与她同住，而贾珍不甘落寞，又悄悄跑去同三姐纠缠。开始仍然是旧的荒诞剧在延续，尤母和二姐找个由头走开了，“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真是看不出在什么地方会爆出火花来。

　　接着是贾琏归来。他自以为风流洒脱，径自走入贾珍与三姐私会的西屋，摆出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架势。与贾珍一番诚恳、消除尴尬之后，便吩咐三姐和贾珍干一杯，意思让贾珍也把三姐包养起来。

　　在贾琏，是要让三姐也有个着落，他觉得自己做得很漂亮吧？谁也不曾料到三姐忽然指着这兄弟俩嘲骂起来，叫他们别打错算盘，花几个臭钱，“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要喝酒，谁还怕谁吗？搂过贾琏的脖子便往下灌，说要同他“亲香亲香”。这等“老辣无耻”，把哥俩惊得目瞪口呆。

　　读者能够真正体会到尤三姐的恼怒吗？“淫浪”也罢，胡闹也罢，那是她自己愿意。凭什么贾琏就可以大咧咧走进来指手画脚、哥儿俩想怎么安顿就怎么安顿她？因为他们有权有势而她只是个寒素人家的坏女人？忽然我们看见三姐身上的高贵。

　　下面一节描写真是惊世骇众：这尤三姐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隐约露出胸脯，一对金莲或翘或并，耳边的坠子亮晶晶闪动不停，眼如秋水，又添了酒后的饧涩淫浪。所谓“绰约风流”，天下所无，“淫态风情”，任意张狂，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曹雪芹最后用这样惊人的话做结论：“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

　　这就是尤三姐：既然是堕落，她就妖艳明亮地堕落给你看，亮到你睁不开眼睛。而像贾珍、贾琏那样委琐的堕落者，终于意识到自己并无可以与之对阵的精神力量。

　　而程本《红楼梦》的修改者（大约也是高鹗）显然认为这样的描述不能接受，因此删落了尤三姐与贾珍偷情的内容，以“出污泥而不染”的模式提高了她的品德与操行。

　　程本是通行本，而后来由《红楼梦》改编的戏曲、电视剧，也几乎一律遵从程本。新版电视剧虽然试图更接近脂本原貌，其实仍然不能真正演示曹雪芹所塑造的尤三姐形象。他虽然是古人，却有很多地方是我们不能理解的，遭到抵制也是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