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实人的狠和怕

　　老实人的狠，格外让人猝不及防。他们的狠，却多半是因过分爱一个人，他们认定的路，无论是多么荒谬不可能的逻辑，都会照此走下去，路上一切阻挡元素，都必除之而后快

　　文｜江岸

　　《红楼梦》里王夫人这样的女人，没什么显而易见的缺点，和邢夫人相比，王夫人不贪财、不自私；和薛姨妈相比，王夫人不小气、识大体；和赵姨娘相比，她高贵、简单、无心机；和王熙凤相比，她不严苛、不弄权。娶了这样的夫人，正人君子贾政应当没什么不满意。但书里贾政和王夫人就像两个同盟者、共事者，每每客客气气商量完事情，贾政都必“去赵姨娘处歇宿”。与王夫人相比，显然，他更眷恋的人，是赵姨娘。

　　早年贾政也许是贪恋赵姨娘年轻貌美，但此时的她早已人老珠黄，况且行事、谈吐无不市侩俗气，遭贾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厌恶。但贾政似乎并不嫌弃这样的赵姨娘，究竟他眼中的赵姨娘有什么不同？

　　在英国作家格雷厄姆·格林自传性很强的小说《恋情的终结》中，男作家莫里斯在爱情选择上有一种特质：对一个女人若没有某种心理或生理上的优越感，就很难对其产生性欲。他认为这是一种科菲图阿情结，科菲图阿是英国古代民谣中所描写的一位北非国王，他对女性始终不感兴趣，最后却爱上了一位乞丐女，并与之幸福地结合。

　　有些内心自卑的人，对于那些漂亮聪明、伶牙俐齿的异性会很排斥，因为他们会进一步激发自己内心深深的自卑感。很难说贾政有没有这种科菲图阿情结，回头看看王夫人，也许你能明白贾政的心理选择。

　　王夫人既不聪明也难说漂亮，她的优势，是在于显赫的家世，和由此而来的大家闺秀的种种品质。

　　留意看贾母和王夫人欣赏女孩子的标准，会发现几乎截然相反。贾母喜欢的，都是聪明漂亮有个性的，比如林黛玉、晴雯、鸳鸯，而王夫人，则对漂亮伶俐的女孩厌恶而恐惧，她所欣赏的，是袭人、麝月那样老实，恪守奴才本分的。

　　两人的不同，并不完全因为年龄，还因为自信。贾母的智慧，《红楼梦》里鲜有人匹敌，稍能在聪明、理解力上望其项背的，只有宝钗、探春、凤姐这不多的几个人。这个老太太相当不简单，从她的晚年就能窥见她的少女时期，一定是比黛玉有心计，比宝钗活泼机灵，比探春高贵，比湘云更懂得生活情趣，这样的女人，想找嫉妒的对手都很难。相比贾母，王夫人的天资要逊色许多，甚至和妹妹薛姨妈相比，连人情味都欠缺。而欣赏美丽与智慧，是需要有心胸，有自信，并且有眼光的。

　　温吞水一样的王夫人看似温和高贵，却是造成几个女孩子悲惨命运的始作俑者，这让人有点不能理解。其实老实人的狠，从来都格外让人猝不及防。他们的狠，也多半不是出于坏心，而是因爱，过分关注地爱一个人，凡是他们认定的路，无论是多么荒谬不可能的逻辑，都会照此走下去，路上一切影响妨碍到他们爱人、亲人的元素，都必除之而后快。

　　王夫人就是因为长子贾珠早逝，女儿元春嫁入皇宫，将下半生所有的心血和希望都放在了宝玉身上，她常常哭诉的一句台词是：“我已将五十岁的人了，只有这个孽障儿子，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不是不让人动容、同情，但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她将宝玉视如珍宝，却将宝玉身边的女孩视作洪水猛兽。中国古代文化里，对美女的妖魔化由来已久，王夫人不过是将其与自身感受和体验结合在一起，宣判了金钏、晴雯们的命运。

　　王夫人这样的老婆，不柔媚也不温暖，心底还藏着对潜在“狐狸精”们的深深恐惧，终有一天，会以其荒谬的逻辑做出昏聩举动。只是，她也是可怜人，她的不自信、她的恐惧，又是在什么时候，谁给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