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中国的“日本鬼子”

  1945年8月,日军仓皇撤退时,胜间靖子目睹了让她终生难忘的一幕---日本军医们给几十个侵华日军注射氰化钾,在高呼“天皇万岁”后,伤员们蒙着白床单,命归西天

  去世一个月后,日本老兵山崎宏得到了又一项荣誉---2010感动济南年度人物。

  这份迟来的荣誉让女儿山雍蕴有些意外。“几十年前,别人管他叫‘鬼子大夫’,我也跟着成了‘鬼子女儿’,心里总有些不服气。”山雍蕴告诉《瞭望东方周刊》,直到上世纪80年代,她才知道,父亲不但是日本人,而且是个彻头彻尾参加过侵华战争的“日本鬼子”。

  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未满30岁的山崎宏随日军步兵第10师团长矶谷廉介中将,及其步兵第10联队长赤柴八重藏所统领的部队,来到中国。在天津塘沽登陆后,赤柴部队一路杀人放火。作为军医的山崎宏实在看不下去,当了逃兵,一路流浪到山东济南。此后,一待就是70余年,直到2010年12月1日谢世。作家方军将山崎宏称为“侵华日军滞留中国的最后一名老兵”。

  “从1949年算起,留在中国的侵华日军有8000人左右。”方军告诉本刊记者,到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绝大多数人回了日本,留在中国的寥寥无几。接触过山崎宏后,方军意识到,这个“老鬼子”之所以留下,是要用实际行动赎罪。

  父亲在世时,山雍蕴没怎么听他提过那场战争,更没听到老人把“有罪”和“赎罪”挂在嘴边。而在之后整理遗物时,山雍蕴发现父亲用铅笔写下的几个大字,“我的最后之赎罪”,落款是“山崎宏,2010年7月31日”。

  中国人为什么要跪

  2011年伊始,斯人已逝。山崎宏生前住过的房间保持着原有的样子。

  山雍蕴总能想起父亲在世时的样子,“大多数时间忙着给人看病,低调、沉默。”

  沉默着的山崎宏在年逾百岁后仍清晰地记着60多年前的那场战争。《天津史志》记载,山崎宏所在的步兵第10联队,1937年8月14日在塘沽登陆,到12月26日作为日军主力部队占领济南,为时4个月,行程500公里,几乎天天作战。

  山崎宏印象最深的是日军砍中国老百姓的脑袋---让二十多个中国人跪成一排,一溜砍过去。一刀过去,两根动脉喷出一米多高的血柱子,人倒在地上,脑袋滚到一旁。

  《天津史志》对赤柴部队在天津的暴行有明确记载,其中提到,“1937年8月5日,赤柴部队围攻杀死我29军37师驻府君庙一个排的守军,又进村逐户搜查杀人,36人死于刺刀下,其中妇女都是被奸淫后杀死的。”

  刚入境的20多天给了山崎宏巨大的震撼,他不理解日本兵为什么要杀人,更不理解中国人为什么不反抗。

  几十年后,他还反复问方军,“中国人为什么要跪?他们为什么不反抗?他们跪在那里,面前的石头和土就是武器,随便抓起来都可以反抗。”

  “山崎宏参军的时候并不知道会有这么残酷的杀戮,而且杀的都是无辜老百姓。”方军告诉本刊记者,山崎宏出生在日本冈山县的一个医学世家,家里姐弟三人。山崎宏12岁那年,父亲得了肺结核,母亲操劳过度,双双病死。从医学院毕业后,山崎宏子承父业,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汉方医师。

  1937年,日本举国征兵,有两个儿子的山崎家必须有一个服兵役。按照日本传统的长子继承制,有弟弟在,哥哥就不必出门去服兵役。“不去要割头。”山崎宏之后回忆说,他起初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到中国,“从塘沽下来之后没有马上打仗,后来兵伤了,才知道来打仗了。”

  作为行医者,山崎宏无法忍受己军的暴行。很快,他决定逃跑。

  在中国受到很好的待遇

  这无疑是个冒险的决定。山崎宏心里清楚,按照日军严格的军事条例,逃兵一旦被发现,必然是要掉脑袋的。但此时,他的目标只有一个---跑到山东半岛的尖尖上,找船回日本。

  “白天要饭,晚上跑,跟着火车跑。”多年后接受媒体采访时,山崎宏回忆。他一路从河北跑到河南,好不容易到了山东。但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战火和逃兵的身份让他寸步难行。 最终,山崎宏只得留在山东,在一家仓库当起了保管员。

  1938年4月,赤柴部队在台儿庄战役中作为日军主力,被中国军队消灭。“山崎宏是幸运的。”方军感叹,“如果他没当逃兵,就会战死。”

  1945年战争结束后,投降的侵华日军及家属总计310万人陆续被遣返。由于一直没有暴露身份,再加上此前救过几个工友的命,山崎宏被奇迹般的留在了中国。

  39岁那年,在工友们的撮合下,山崎宏和一个天津逃荒来的刘姓姑娘结了婚。婚后不久,他和妻子在铁路边开起了门诊,免费给人看病。山雍蕴记得,父亲当时说过,不能跟中国人要钱,“后来还有街坊对我说,你爸妈当时过得可惨了,给人家看了半天病,什么都没得到。”

  1966年,山崎宏的妻子因病去世,剩下父女二人相依为命。

  由于一直保留着日本国籍,“文革”期间,“鬼子”的身份并没给山崎宏带来麻烦。街坊邻居们也不知道身边有这么一位参加过侵华战争的日本大夫。

  “作为一个普通的日本人,在中国有很好的待遇。”山雍蕴回忆说,“文革”期间,山崎宏当时能拿到84块钱的月薪。到了上世纪70年代,对他的照顾就更多了,鱼票、油票都要多发些,“自然灾害那几年,树皮都被人们扒得光光的吃了,我们家顶多吃点儿菜根,过得算是地主的生活了。可能也因为这段经历,我爸爸一直说中国好,很感激中国。”

  “我听毛主席的话,留下来了”

  在山雍蕴眼中,父亲和当地人已经没什么两样,说着一口济南话,活脱脱一个山东老头。唯一残留的日本习俗,就是每天早晚冷水洗澡,一直坚持到95岁。山崎宏很少提到日本,但山雍蕴知道,父亲一定想回家,“谁不想回家呢?”

  1972年,中日两国邦交正常化后,战后留下的一大批日本人相继回国。

  1976年,有日本老乡给山崎宏捎来消息,说他的哥哥姐姐以为他已经战死了。老乡告诉山崎宏,战争结束后,日本政府通知山崎宏的哥哥说,你弟弟已经死了。随后,哥哥收到了山崎宏的阵亡通知书和从中国带回去的“骨灰”。骨灰盒一打开,里面放着三块石头。尽管如此,哥哥还是给山崎宏立了墓碑,因为“人找不到,不就是死了吗”。

  听到消息后,山崎宏决定回国。在机场见到哥哥,山崎宏一张口,竟然说起了带着济南腔的中国话,周围人全愣了。他赶紧改口说日语,发现已经说不利索了。

  那次回国,山崎宏一住就是半年。哥哥姐姐劝他留下来,并给他找好了工作,当医生,月薪30万日元。

  方军介绍说,一个日本老兵,除了可以拿到退休金外,还有天皇的恩给和日本遗族会给的钱,“日本这个国家虽然人际关系比较冷漠,但对老兵是相当好的。对老兵的慰藉,从精神上来说是参拜靖国神社,从物质上来说,就是这三笔钱。国家对老兵的态度,使得这一群体在日本很受尊重。山崎宏如果回国的话,会有很实惠的生活。”

  山崎宏并非没动过心,他甚至写信回来征求女儿的意见。山雍蕴回信说,父亲做出的任何决定她都可以接受,当时,她满以为老人会留在日本了。但一段时间之后,山崎宏又回到了济南。

  “当时我们都傻眼了,问怎么回事,他说他有重要的事要做。”山雍蕴并不知道父亲有什么重要的事,问他,他也不肯说。

  此后有媒体问到山崎宏时,他说,“毛主席说了,愿意回日本的回去,愿意留在中国的继续改造学习。我听毛主席的话,留下来了。”

  在方军看来,山崎宏是用实际行动在向这个被侵略的国家忏悔。在山崎宏用过的一个笔记本上,凌乱地记着“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是最高美德”、“日中友好任重道远”等字样。笔记本的封面上烫着几个金字---“大海航行靠舵手”。

  和家乡的联系更多是通过书信。山雍蕴说,几十年来,父亲和日本那边频频通信,家里放不下了,就成摞地拿去卖掉,“有几次,他看过信后,我发现他的眼圈有点红,问他怎么了,他也不愿意说。”

  前日本首相为他题词

  从1976年到去世,山崎宏整整回过10次日本,女儿山雍蕴却一次都没去过。

  山雍蕴说,自己的身世到现在都是个谜。儿时,有街坊告诉她,说她不是父母亲生的,是别人养活不了,送给山崎宏两口子的。最初山雍蕴权当是街坊瞎说,后来她自己也怀疑起来。其依据是,从她和父母唯一的照片看,她当时已经两岁多了,“反正不管是不是亲生的,他把我养大,我就得好好孝敬他。”直到山崎宏去世,山雍蕴也没就这个问题问过父亲。

  1983年,在山崎宏的牵线搭桥下,济南市与日本和歌山市结为友好城市。前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弘为他题词“大道无门”,如今,这块牌匾就挂在山崎宏家的客厅里。

  “山大夫这个人不爱说话,耳朵也有点背。但他的医术很高,口碑也好。”山崎宏生前的同事告诉本刊记者。1989年退休后,山崎宏一直在社区里的七里山诊所当儿科医生。去世的前几天,还有不少人专门找他看病,“他的那段经历我们从报纸上、电视上看到过,但不好问他,他也从来不会主动提起。”

  老街坊们也知道社区里住着这么一位“鬼子大夫”,“山大夫人好,去世后据说还把遗体捐献了。一个日本人能做成这样,不容易。”

  “人死了一把火就成了灰,不如将遗体给社会贡献自己的余热吧。”在一张小纸片上,山崎宏潦草地写着。

  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日本鬼子

  “我接触的老鬼子,有些特别热爱中国,让人想象不到地热爱,一个是山崎宏,一个是胜间靖子。”在日本留过学,并采访过不少日本老兵后,方军感慨。他开玩笑说,胜间靖子的来信甚至会让他“头皮发麻”。

  1944年6月,生在中国的胜间靖子在侵华日军驻哈尔滨关东军陆军医院当护士,赶上了战争的尾巴。胜间靖子回忆说,“当时在日本的军队里,只讲业务;学校里,讲大东洋共荣圈,为了和平,为了解决日本吃东西困难,帮助中国进行建设,大家都信以为真。”

  1945年8月,日军仓皇撤退时,胜间靖子目睹了让她终生难忘的一幕---日本军医们给几十个侵华日军注射氰化钾,在高呼“天皇万岁”后,伤员们蒙着白床单,命归西天。

  “他们参军到中国来都是想为天皇效劳,为祖国来的,结果最后被自己的军医毒死了,我想这就是日本军国主义的本质。”胜间靖子说,此前她一直认为“皇军是优秀的军队、正派的军队”。

  很快,苏联红军冲进东北,截断了日军的退路。大街小巷,挤满了高头大马的苏联士兵。很多年后,胜间靖子回忆说,战争刚结束时,到处张贴着“不许帮助日本人”、“不许雇用日本人”标语,但幸运的是,她得到了中国医生邵淑荣的帮助,她冒险把胜间介绍到一户人家当女佣,给她起了中国名字---刘静贞,并促成她和东北电影制片厂摄影师王德成的婚事。

  抗战结束后,王德成夫妻俩跟着中国人民解放军上了前线。1948年,由于表现突出,胜间靖子加入中国共产党。1951年,他们全家搬到了北京,胜间靖子在中国电影洗印厂先后担任股长、主任、工会主席等职。

  “文革”期间,胜间靖子因被怀疑里通外国而受到冲击,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强制改造,邵淑荣则因救过胜间靖子而屈死乱棍之下。

  1980年,胜间靖子回到日本。在要不要放弃中国国籍的问题上,她做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我不是要离开中国,我不愿意离开共产党,但是我该怎么办呢?在日本的亲人需要有人保护,就这样我恢复了日本国籍,当时的心情是非常痛苦的。”

  回日本后,胜间靖子当起了老师,教授中文。30多年来,她多次带着学生到中国,给他们讲述关于那场战争的历史。她的学生评价她说,“上胜间老师的课很有意思。她经常念一段文字,一半使用中文,一半使用日文。有的时候还用中文点名。我们笑她,她还莫名其妙,没有反应过来”。有的学生甚至有些恍惚,“搞不清她究竟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七八千日本战俘加入东北民主联军

  认识胜间靖子十几年了,方军和她在一个问题上一直有着巨大的分歧。“她不许我叫她老鬼子。”方军笑着说,“她说,这个词这么难听,你怎么能放在我身上。”此后数次通信中,胜间靖子总要为这个称呼跟方军掰扯半天。

  方军说,“日本鬼子”这个词,大多数日本人都能听懂,知道是“杀人狂魔、恶魔”的意思,“我接触的老鬼子们也大多能接受这个称呼。”某次,方军把他写的《我认识的鬼子兵》一书送给20多名日本老兵,老兵们看懂了上面的字,互相开着玩笑说对方是“鬼子”。

  方军回忆说,他在这些年接触到的“日本鬼子”,大多是想要忏悔的,“他们也许不会说出来,但总有一些能够超越语言的表达,能看得出来。”

  而在战争刚结束时,日本人似乎并没有这种心理。1983年的学术杂志《亚洲研究》上,有西方学者指出,“日本虽然名义上投降,但是对受降军队很瞧不起。除了在东北日本人受到苏联的大举进攻,饱尝了失败滋味后,在中国绝大多数其他地方,日军并没有战败的那种心理。来受降的将领看到日本人有意无意进行的军力展示,都感到心理上无法接受。

  中国国际友好联络会工作人员孙永刚告诉《瞭望东方周刊》,1945年战争结束后,中国方面开始遣返日本战俘和日侨,“像山崎宏这种脱离部队,隐姓埋名留下来的日本人少之又少,大概有七八千人经过教育转化后,加入了东北民主联军,也就是林彪的部队。”

  党的“再教育”

  留下来的日本士兵主要集中在卫生、军工系统。单是东北民主联军航空学校中,就接收了300余名日本战俘。侵华日军飞行员宫田忠明记得,日本投降后,他所在的沈阳日本第2航空军第4教练飞行大队乱作一团,队长林弥一郎本想带十几个部下从朝鲜逃回日本,不料在逃亡途中被东北民主联军抓获,宫田也在其中。

  为了日后能够活着回日本,宫田忠明选择了从“战俘”变成一名“战士”。1946年,中共中央为了培养空军飞行员,成立了“东北民主联军航空总队”,收编了林弥一郎的日本航空队。

  林弥一郎明确向航校领导提出,“不要以战俘来对待我们,作为飞行教练应该有下达命令、执行纪律的权利。”

  航校成立之初,学员们很多是当年的抗日青年,亲眼目睹过日军的暴行,如今要给日本人敬礼,听他们的指挥,心理上接受不了。而日籍飞行教官则延续了当年日本军队的作风,对学员态度粗鲁、蛮横,激化了矛盾。随着双方了解的深入,加上上级领导的不断调和,宫田发现,工作变得好做了。在航校,自己也不再被当做“外人”了。

  孙永刚告诉本刊记者,战争结束几年后,日本红十字会受日本家属委托到中国寻亲。1953年,中国红十字会与日本赤十字社等三个团体达成协议,由日本方面派船来华接回滞留的日本人。1953年到1958年期间,东北民主联军中的绝大部分人返回日本。

  “很多日本人回去后还和我们保持着联系,他们中的个别人还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孙永刚透露。

  胜间靖子就是一名忠诚的共产党员。2011年元旦,87岁的胜间寄给方军的贺卡上,最后一句写着,“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国人民万岁!”而在此前的一封信中,她告诉方军,“我家女儿、儿媳都不是党员,关键时刻谈不到一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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