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蓝天

　　文/周更虎

　　傻老头时年六十八，虚岁。咋说虚岁呢，不都说周岁吗？农村人说虚岁。傻老头农村出身，所以也说虚岁。咋叫傻老头呢？你事多，我叫他傻老头，他就傻老头，咋了？影响你吃还是影响你喝了？行行行，傻老头就傻老头，你说吧，傻老头到底咋傻了？

　　傻老头早已按时退休。刚退休那天，他狠狠的长出了一口气，总算熬到退休了，这下轻松了，自由了。一不用准时准点的来回跑，二不受人管制了。这样想着，他漫步到自家附近的百福公园，往长条椅上一趟，双手交叉托住后脑勺，两腿平伸，并使劲蹬了两下，顿时感觉浑身的热血汹涌……

　　七十年代初，傻老头也就十六七岁。他弟兄四个，姊妹四个。由于家里住房条件差，兄弟姊妹，大的或跟爷爷奶奶睡，或去串房檐。再加上人多劳少，年年欠生产队工分。在这种情况下，傻老头和他的哥哥共同发誓，今年当兵，咱俩必须走一个！傻老头排行老二，上边一个哥哥比他大两岁。哥哥说，你不走我走！像所有年轻人一样，谁不羡慕当兵的那身老虎皮和当时老虎皮上那“三块红”啊！何况当兵在那个年代是年轻人走向成功的一条重要途径。而哥哥的“你不走我走”，除了加强“咱俩必须走一个”的语气之外，还有“弟弟优先”的意味。所以，适龄的哥哥没走，未成年的弟弟却当兵走了。不知是因为弟弟的身高优势还是怎么滴，他一直都没觉得他的未成年当兵有多费事，只记得当时接兵的挺喜欢他。

　　当兵后的他，踌躇满志。作为一名报务人员，他刻苦学习军事业务，熟练掌握军事技术，各方面都表现得很不错。但由于年龄偏小，四年里，眼瞅着入党的入党，提干的提干，他啥也不是。晚上做梦，他脚踩油门嗞嗞响，车就是不动。一气直下，在第五年的头上，傻老头主动提出复员回家。又是多少年后，他才想到，当兵四年，他从来就没写过入党申请书。在那个火红的年代，你都不知道向党组织靠拢，谁上赶着让你入党呢？其实他也并不是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确切的说，他是只知道下蛋，不知道咯哒。每每想到这事，傻老头后悔不已，恨不得自己打自己两巴掌。

　　复员后，傻老头当上了民办教师。在九十年代教师工资大拖欠的日子里，傻老头滥竽充数，跟着公办教师到市委市政府诉苦，请求解决教师工资拖欠问题。为此，傻老头还专门给市教育局局长写了一个请调报告，历数自己作为一名普通民办教师，爱人作为一名农行临时工，收入微薄，两个孩子正在上学，家庭生活开支捉襟见肘等实际情况。奢望局长大人网开一面，恩典恩典，把他调到市里。因为乡镇中小学教师工资乡政府筹集，工资拖欠。市里财政开支并不拖欠。傻老头买了一只熏鸡到一同事家，让同事帮他打印出自己的请调报告，出于正规和对局长的尊重，连信封上的“心悦市教育局 郜局长 收”都是打印上去的。郜局长看后说道，还挺正规的啊！傻老头说了句，你看看吧，便迅速离开了郜局长办公室。

　　傻老头的请调报告泥牛入海无消息。一段时间后，傻老头再次找到郜局长办公室一探究竟。谁知郜局长只说了一句话，按你这岁数，你这不是幼稚！便把他扫地出门。

　　教师职称制度实行以来，不管是公办教师还是民办教师，小学教师必须具有中师学历，初中教师必须达到专科学历，才算学历达标。经过不断努力，傻老头头年在职进修大专学历，次年考上了民师师范学校。他大专解决了学历达标问题，民师解决了民办转正问题。由于民师是离职学习，不挣钱还得交钱。于此同时，他爱人单位又集资建房家属宿舍，紧接着爱人又从单位下岗。越渴越吃盐，屋漏偏逢连夜雨。在一家人亟需花钱之时，傻老头整个家庭却分文不收。巨大的经济困难带来的精神压力，一下子把傻老头击垮。整日里，傻老头肚大如鼓。一直到他民师毕业，成为公办教师上班之后，他的肚涨才慢慢得以缓解。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傻老头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眼瞅着一位位同事一两年也好，三五年也好，先后调进市里，家里有实际情况的调回本乡。而傻老头这个在距市区12华里之外的乡镇中学教了20多年学的现任公办教师，却像冻在了那里，动弹不得。傻老头家住市里，也想调到市区。这次他找到了自己当兵时的一位战友——局长的妹夫，请他帮忙，看能不能那啥。傻老头一改往日的幼稚，到一家糖酒批发部买了两箱当地最时兴的上等郎酒，乘坐局长妹夫的轿车，雄赳赳，气昂昂给郜局长送了一礼。送礼的结果是，傻老头从市区正北12华里的乡镇中学调到市区正西同样距市区12华里的另一所乡镇中学任教。也就是说，傻老头的单位调动，郜局长充其量不过是给他画了一个等腰直角三角形而已！等腰直角三角形是初中第二学年第一学期的几何教学内容。等腰直角三角形是特殊的等腰三角形，也是特殊的直角三角形。根据已知条件和勾股定理a²+b²=c²可知，两所乡镇中学的直线距离（等腰直角三角形的边长）约是17华里。其实，郜局长不一定懂勾股定理，他体育老师出身，据说他在当体育老师的时候，利用星期天值班时间，半夜三更竟然把学生跳远用的起跳板偷回家一个。傻老头的单位调动只所以换汤不换药，是因为当时有一个人所共知的市场价格，普通教师进市里和买一位乡镇中学校长价格相当——10万！

　　接下来是傻老头退休前同样亟需解决的另一个市场难题——晋级高级职称。一年一次的职称评定，是老师们搅尽脑汁，投机钻营的焦点课题，它涉及每一位教师的切身利益。老师们只所以要明争暗斗，一是高职指标太少，每年一所学校按高职占比分到一个半个，有时甚至没有。二是高职与中职工资差额太大。评审办法是，第一关，学校将中教一级参评教师参评资料上报学区。资料包括，教学工作年限，最近三年年终考核等次，教学论文，获奖荣誉证书等。其中论文来源让你啼笑皆非。无人不晓，市里有一名师范教师，专门解决教师职称评定的论文问题，你想晋级职称吗？无论高职中职，论文问题交给我，300元一篇，要几篇有几篇。

　　老师，当你喝完早晨第一杯豆浆，开着轿车来到学校的时候，当你“唧儿”的一声给自家轿车上锁，款款走进办公室，准备开始新的一天工作的时候，一本精致的书刊突然送到你的手中，当你惊喜的发现，有生以来你的第一篇大作连同你的大名，一起变成铅字，你的心砰砰跳了两下的时候，亲爱的老师，你是否尤其感到特别难为情呢？

　　年终考核等次及荣誉证书校长说了算。跟教育局有关系的，可通过请客送礼等各种手段直接获取。由此，傻老头列出了这样一个等式：教龄（相差无几）+论文（花钱买）+年终考核等次及荣誉证书（暗厢操作）=高级教师（笑死你活该）。第二关，学区领导对参评教师资料进行审核，按积分排出名次，并张榜公布。这一关，总校长说了算。资料审核很简单，送礼者，过！不送礼，一边去！像砍瓜切菜一样干脆！他敢吗？敢，真敢！身受其害者大有人在！打抱不平者，叫苦连天者，鸣冤告状者，破罐子破摔者，俯拾即是！第三关，市教育局对全市各单位报上来的待晋职教师资料进行审查汇总。实事求是讲，由于参评教师各想各法就年终考核的等次问题也好，荣誉证书也好，已事先作了功课，能找人的已经找了，请客送礼已经有过，所以这一关相对人性化一点。当然，在这关口，由于全市待晋职教师资料都汇集到一起，教育局往往要加班加点到深夜。加上仍有临时抱佛脚，找人拉关系者，加上上报资料的各学校领导，一时间教育局人满为患。第四关，也就是最后一关，上一级职称评定领导办公室。这一关，除了门子较深者外，一般直接找不上门去，大多关系托关系，公认价格4000元。傻老头在第二关就被刷了下来。因为他除了自己写的几篇论文和教龄较长之外，没有其它优势。在参评教师为了自己的积分上扬，进而独占鳌头，四处奔走，见缝就钻，你不钻他钻的日子里，有那么一天，傻老头感到实在憋屈，急得他如同尿急像要拉稀，他在学校门口堵住校长，愣向校长要了一个年终考核为“优秀”的指标。他苦苦哀求校长，看在我对党的教育事业奋斗终身的份上，看在我保卫祖国四年军龄的份上，你应该还叫过我解放军叔叔呢，你就给我一个“优秀”吧，我还有两年退休，再没有机会了。校长看了看这位与自己父亲年龄小不了多少的傻老头傻得可爱的样子，在笔记本上写上了傻老头的大名，附带来了句，给了你也是瞎了。校长的话比定盘星还准！积分结果出来，傻老头积分总分满打满算还不到60分。人家教导主任和一名格外漂亮的女教师，各项积分加起来，分别有100多分，光各种荣誉证书每人都有一大摞。评优课、辅导奖、指导奖、优秀班主任、师德先进个人、骨干教师、学科名师、嘉奖 、记功……本来光彩照人，令人景仰的荣誉证书，在权力与金钱的护佑下，数量惊人，只见证书不见业绩，明目张胆的突然高度集中在艺高人胆大者名下，并赫然在目！只看得傻老头目瞪口呆，自惭形秽，无地自容！试问，这样评定出来的高级教师对学校工作会是什么态度？答：兴灾乐祸，高枕无忧，甩手掌柜的态度！

　　至于中小学教师职称合并之后，高级职称上设正高级职称的正高级职称晋升，则更是僧多粥少之事。

　　傻老头先是祖国钢铁长城中的一员，后是人类灵魂工程师的一分子，而今退休。四十多年的纯脑力劳动，使得退休后的傻老头多种慢性疾病缠身。所以，退休后的生活，傻老头首先想到的是锻炼身体。好多人退休后，感觉无所事事，成天介唉声叹气，要不就是呆在家里不出门。傻老头觉得，这些人是咋滴了？你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不就盼着个退休么？你唉什么声叹什么气呢？你不出门又是咋回事？你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老虎你不算，苍蝇你不是，你说你怕啥，你臊啥！退休第一年，傻老头打了一年霸王鞭。正当一群中老年人霸王鞭打得甚嚣尘上之时，公园管理人员受附近居民的委托，取消了他们这一扰民项目。于是傻老头开始拜师学武，他先刀枪剑棍拳各学一套。两年后，他又学了一套陈式太极拳（86式）。

　　如今，傻老头已经在这个县级市生活30多年了。郜局长们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傻老头大名甄清白，“甄”、“真”相谐。不知是后天的处世印证了他的先起名“清白”，还是先起名“清白”警醒了他后天的处世。不管怎么说，傻老头一生的真清白无庸置疑。每当人们问起他这辈子在自己的核心利益上表现得如此被动，感觉亏不亏时，他总是说，我这叫堂堂正正做人，老老实实做事。我这叫丢了芝麻捡西瓜。我这叫见了大姑娘叫大娘——以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别看我在一些关乎个人前途命运的问题上净犯傻，但我吕端大事不糊涂。“吕端大事不糊涂”是毛泽东主席给叶剑英元帅的高度评价。我不言不声，党和政府每月把几千元准时打入我的存折，当然现在存折换卡更方便了。那些老虎苍蝇呢，国家把他们手里的巨额现金收缴国库。虽然说他们现在吃饭不掏钱，但他们自由吗？失去人身自由是最大的痛苦！我现在想吃啥吃啥，想去哪儿玩儿去哪玩儿，他们行吗？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如果疫情允许，明年我准备到苏杭二州去旅游一趟。那些老虎苍蝇，他们现在想去哪去哪行吗？他们折腾了一辈子，折腾到了个傻子都不愿意去的地方，我傻老头折腾了一辈子都不知道那里边是啥样儿。你说到底谁是真傻！也不知那些人天天在里边都干些什么。哭？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笑？他们笑得出来吗！连哭带笑？那不精神病嘛，活该！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

　　一天，有人向甄清白打听，玫瑰园小区在哪儿？这一问，居然把甄清白问住了。甄清白好生奇怪，他忽然觉得，小小的心悦市咋突然有这么多小区呢？他清清楚楚的记得，自己刚住进市里时，当然那时还叫县，哪有什么小区啊？有的也只不过是这个宿舍，那个宿舍。自九十年代初撤县设市以来，可不是，快30年了！这些年，心悦市的变化可真大呀！据说，全市现有小区251个，光标准化公厕就有60座，心悦市历史上有这么好的公共厕所吗？文明的标志啊！你再看那现代化购物广场和地下一条街，置身其中，宛若进入人间仙境一般哪！

　　甄清白决心完成一个计划，把本市小区多走上几遍，至少知道哪个小区在哪儿，门朝哪儿开，当谁再向他打听哪个小区在哪时，他能准确的回答，实在不行就说，我领你去！这样，他会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有益的事，也才无愧于一位心悦市老市民！

　　甄清白再次漫步到自家附近的百福公园，往长条椅上一趟，仰望着蔚蓝色的天空，甄清白兀自大喊一声，哇——退休的感觉真好啊！

　　（作者系河北省石家庄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