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提梵学:徐梵澄与沈曾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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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4-12-01 19:58
闻中
一
自有人类,智术发端于心源,每一新黎明,当带来一新进步。于是,浩浩荡荡之人类史,亦像人类文明的一场远征,趋赴一种遥远的理想与人文之境界。近世以降,海禁大开,中华学术之风气也为之一新,新派旧派,名宿辈出,然其中能格外留意于中印文化与哲学之未来者——譬如,尤其关心梵学一系的中国学者却屈指可数,实不多见。
迄至今日,几近二百年之间,引人瞩目者,当有湘人徐梵澄,先生“幼塾就学于近代湘中巨子王闿运之再传弟子,其师杨度、杨钧辈,尝讲汉魏六朝古文。后进新式小学,开国领袖毛泽东为其地理老师”(引徐梵澄门人孙波语),青年期在上海结识鲁迅先生,后去欧洲求学。中年而后,他孤身远遁,辟室南天竺的海边,隐于阿罗频多道院(Aurobindo Ashram)的一幢法式别墅,于斯域运思劳作,前后逾三十载:三十六岁去印度,正是玄奘大师到天竺取经的年龄;六十九岁返中国,又值孔子周游天下毕而回归鲁国,旧国旧都皆望之畅然的晚岁光景。我们知道,三十六岁至六十九岁,正是人生重要的黄金岁月,精力与创造思辨力最是雄健,而彼时的他待在印度;嗣后归国,仍笔耕不辍,成就了学术生涯中辉煌的晚年。至今徐梵澄仍是一座蕴藉宏富、云烟迷离的精神高峰,极幽邃又极神秘,远不像那些走到文化前台的学术大家广为世人所知。
1907年,探索中国未来文化与精神道路的鲁迅于《摩罗诗力说》中云:
求古源尽者,将求方来之泉。……使举国人所习闻,最适莫如天竺。天竺古有《韦陀》(今译《吠陀》)四种,瑰丽幽夐,称世界大文;其《摩诃波罗多》暨《罗摩衍那》二赋,亦至美妙。厥有诗人加黎陀萨(Kalidasa)者出,以传奇鸣世,间染抒情之篇;日耳曼诗宗瞿提(今译歌德)至崇为两间之绝唱。
而徐梵澄与鲁迅先生渊源甚深,徐毕生执弟子礼,受其影响,背负先生之“立人”与“改造国民性”的精神遗产,青年时,赴德国海德堡留学,因素喜尼采,进而熟谙古希腊以降的西学之大传统;中年时,复深入梵学之堂奥,力参《薄伽梵歌》雄浑浩荡的“有为以保世”之哲学;晚岁于悠游岁月之余,全力笔耕,硕果累累。毕其一生,皆在追求“超越与会通”之学术境界。同时,在他的努力之下,一个庞大的中西印学术体系隐隐欲出,人们若是稍加深入,不免会心中震动。其著述庞大幽微,深闳而肆,除《玄理参同》之宏纲大旨,敢于纳天下学问之须弥山入于芥子一般的磅礴气象,复出之以精微至极的作品外,他还有大量关乎中印文化之论断深值关注。其中,有徐梵澄就中华民族未来之新学问、新学术计,当再辟一“梵藏”之说——“倘从此学林,续译其书,正可自成一藏,与佛藏、道藏比美”。而于佛梵之渊源,他亦有一断言云:“昔者,窃闻之,雪藏之南,高丘之上,有圣湖焉,渊然以清。其水,则甘露也,饮之得永生焉。三毒,所除也;羯摩,所涤也;无明,所湔也;烦恼,所濯也;轮回,所息也;明智,所增也;安乐,所施也……若斯之类,自吠陀教以下,诸宗各派之所共信,遑论佛教……六度未举其数,歌中历历可指也,度舟,早见于《黎俱》者也。因缘十二支佛所独详,然其义咸在也,亦非创于此歌,无明亦早见于吠陀,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等支,散见诸古《奥义书》。”(《薄伽梵歌》1957年海外初版序言)
这些涉及印度梵学一系的学说,深受徐梵澄重视,可惜后人稽之于史乘,虽“元魏时颇闻此教”,然一直未有是书。中印两国之僧人一律将非佛教之典籍统统“视为外道”,他们不知中印学问于佛学互勘之余,尚有梵学一系有待于吾人之深入矣。徐梵澄曾为这种错过而叹息,“奘、净而后,吾华渐不闻天竺之事,几不知佛法以外,彼邦原有其正道大法存”。犹且今日,鉴于佛教在印土已然澌灭,山无径迹,泽无桥梁,往圣故实,渐渐销磨湮没,了解印度最鲜活之思想,舍梵学一系而莫有他途也,故徐梵澄先生所提议之“梵藏”一说,其义盛大,吾人不可小觑。
而顺岁时之序,再逆推而上,我们意外发现,于晚清民初,竟已有先驱沈曾植先生。沈氏学问博雅,淹贯载籍,朝士皆服。日本人园田一鬼著《新中国人物志》,谓先生与劳乃宣夙以硕学孤忠著闻,为浙江文化之二名流,“浙江官僚制大先辈,守旧派之巨头也”;王森然在《沈曾植评传》中云“先生终为浙江守旧派最后之大人物,并为旧时代旧人物之鲁殿灵光,博学坚贞,足以夸矣”;后世变殷亟,隐居沪上,在海日楼抄书读书,对梵学既有深度之参究,于其札记中亦可见其曾暗中披沙拣金,识断精微,深思吠陀进而于佛梵会通之际,觅得彼此不二之真精神,思之令人感佩莫已。回望清末民初,竟有如是旧派之一流人物在冥索梵学之源起,堪称一骑独行,而诸家学问,一经沈氏拈提,往往精光四溢,于近世中国在印度哲学研究方面尤有发皇之功。王国维盛赞沈曾植是“综览百家、旁及二氏”之一代学问雄杰,陈寅恪则誉之为“近世通儒”(陈寅恪因其父陈三立与沈氏交谊甚厚,后来从事梵文、西北史地、蒙古史的研究,与沈氏之影响颇有关系),其言洵然不虚矣。
二
在《海日楼札丛》中,沈曾植论及印度最重要的文明源头之典籍“吠陀文献”。其问世者目前唯有三则,其中一则对《无有之歌》的理解尤其重要,此在印度哲学里面是关键的哲学诗,属于轴心式的观念论篇什,于佛梵之会通尤为重要。这一点价值,连印度人也很少触碰,遑论中国的佛学界,而沈氏能够觅得不二之境,此是了不得的识断。
近世中国内忧外患,文化意识与民族意识几有断裂之虞,伴随世界时局的潮动,瞬息巨变,而殖民扩张、西学东渐已成大势所趋。种种危机迫在眉睫,几千年的文明古国迭遭文化之厄,于斯一劫变之中,复有一批批文化托命人出。此一现象由贺麟先生《当代中国哲学》论之,则有“民初九子”云云,前有康、梁、谭、章诸子,后有欧阳竟无、梁漱溟、马一浮、熊子贞、冯友兰等。当然,这些是新派里的老派,还有旧派中的那些新派,譬如林则徐、龚自珍,一直到严复,以及沈曾植与王国维师徒等,他们新旧学人一道,旧学商量,新知涵养,深得新旧学问更替之际的时代大学问之真味。
但沈曾植常常会被人遗忘,当代学者葛兆光于《读书》曾撰有一名文,述及沈曾植由佛学转至梵学的历史意识:“在他的《海日楼札丛》中可以看出,他很关心早期佛教史,这是中国佛学研究从传统向现代转型过程中逐渐成为热点的领域,他与过去把佛经所说一古脑儿全盘照收下来的传统佛教研究者不同,关于《吠陀》与佛陀思想的关系已经参照了欧洲印度学的成果。”(《世间原未有斯人——沈曾植与学术史的遗忘》)
三
这里,我们不妨以他的那一则札记为例,以证“近世通儒”之“通”。其札记云:“《梨俱吠陀》无有之歌云:‘其时无死无不死,无昼无夜,独一之灵之存在,无息而自呼吸。’无死无不死者,无量寿也。无昼尽无夜者,无量光也。不死之梵音amrta,则往生咒之阿密哩哆也。”
这首《无有之歌》在印度哲学史中的地位非常尊贵,属于《梨俱吠陀》里面的最后一卷。《梨俱吠陀》有十卷,最后一卷几乎全是哲学诗,涉及宇宙的起源、世界的本质、非无非有说、人类四种姓说、意识的层次、有我无我说等命题。
“独一之灵”即印度哲学的tad ekam,也译为“彼一”“太一”,是自力独存者。它是这首哲学诗中最核心的概念。独一之灵之存在,是非时间的存在,故而“无死无不死,无昼无夜”。“彼一”只在自身中呼吸,“彼一”之外,一切皆无。这里谈论的不仅仅是无死无不死的时间性问题,而且指向的是存在与虚无的本体论命题。这是佛学和梵学作为哲学都需要面对的一个基础观念。
《无有之歌》也被理解为创世之歌。佛教传统中的那个非存在,即无的空性智慧,可以归到这里来;婆罗门教传统中的那个不灭的存在,不灭的灵魂与梵,也可以归到这里来。即婆罗门教之论有论存在的思想,佛教之论无论非存在的思想,都由这首《无有之歌》得以发轫。
沈曾植引用的这一首《无有之歌》,乃第十卷第一百二十九首,一共七偈。沈氏只引用了其中第二偈。我们不妨以当代梵文学者巫白慧先生的译文来做一个参照,其首二偈如次:
1.无既非有,有亦非有;无空气界,无远天界。何物隐藏,藏于何处?谁保护之?深广大水?
2.死既非有,不死亦无;黑夜白昼,二无迹象。不依空气,自力独存,在此之外,别无存在。(《印度哲学——吠陀经探义和奥义书解析》,东方出版社2000年版)
第一偈告诉我们,“无既非有,有亦非有”,那时既无“有”(sat),也无“非有”(asat)。即只有独一之灵存在,既没有非存在,也没有存在。“彼一”在自身中呼吸,“彼一”之外一切皆无。
这首起乎太古、发乎初民的《无有之歌》,它的特殊性在于,它提出了一个关键性的概念,即那位唯一者“彼一”。这个唯一者是如此之彻底,以至于任何属性和特征都被他超越。即在此既不可言说亦不可思议的过程中,“目击”了全部的存在(有)与非存在(无)。也类似于佛教的涅槃境界:兼摄有无,非空非有,不可思不可议。在《无有之歌》的影响下,“有”(sat)与“无”(asat)这两个观念,最后构成了印度精神之两翼,此亦为区别正统与非正统两大哲学体系之分野:
一是肯定一个永恒的实在,一是否定存有一个永恒的实体。
前者代表着后来的印度六派哲学等主流的印度哲学,而后者则是非印度正统派的佛教等哲学思想。耐人寻味的是,《无有之歌》本身却是以“彼一”为实在之道枢,并没有将“有无、常断”加以对立。而《无有之歌》如此受到沈曾植的重视,换言之,沈曾植在这里显然是在会通佛梵,把一个根本性的差异统一起来。故有:“无死无不死者,无量寿也;无昼无夜者,无量光也。”
此两句话,前者是梵学,后者是佛学,即无死无不死者是梵学,无量寿者是佛学;无昼无夜者是梵学,无量光者是佛学。他于此则札记当中表明,佛教是反外道,但不反《无有之歌》,因彼一含摄有与无、死与不死、白昼与黑夜,所以它也不反其中的“彼一”,或古老的吠陀哲学之精髓。
后来,吠陀中的“彼一”就转化为奥义书里面的“梵”(Brahman)。而梵有三重根本特质,叫作“存在-智慧-喜乐”(Sat-cit-ananda),佛学则有如来法身的涅槃四德之“常乐我净”等,亦可见佛学与梵学有殊途同归处,并非绝然之对立。于是,我们对沈曾植的另外一些札记就能够很好理解,譬如:“欧人为印度学者,谓释迦牟尼受自由时代思想,否定《吠陀》经典。此于小乘法执学风略相近,大乘圆成实智相违远矣。愚意释迦乃否定外道者,非否定《吠陀》者。”
沈曾植的结论是“释迦乃否定外道者,非否定《吠陀》者”,这种言论无论在宗门,还是在教下,都属于石破天惊之论。因为佛教在传统信仰主义的支配之下,肯定不会这样来理解。但沈曾植在这里其实是用了佛教的一种方便慧,即所谓的“一佛乘”,《妙法莲华经》中有“十方佛土中,唯有一佛乘”,在沈曾植那里就是“大乘圆成实智”,这是佛、梵间圆融不二之深刻基础;而一旦偏于小乘法执,学风一炽,则执溺自家一途,在反对同时代的各家思想派别的同时,甚至会否定原是时间前面的一路学脉预在的《吠陀》经典。这是沈曾植所不屑的,是非历史的虚无主义姿态。故他得出释迦非否定《吠陀》者,其“通”在于:通诸乘不二,旁推佛梵。
沈氏已经对佛世深有了解,对于前此后此的历史典籍亦有深刻把握,而非徒然闭目念佛之辈。当他追溯到印度哲学之总源头,即以《无有之歌》为代表的吠陀本集,以及吠陀的巅峰产物的奥义书哲学时,他即以近世通儒的恢宏视野,深觉其中的大道奥义。尤其是促生了自由思想,作为吠檀多精髓的奥义书典籍,此即意味着吠陀神话时代的终结,义理宏赡,而后终成后世印度诸宗各派之祖的思想渊薮。一旦晓悟,再无疑虑,他说:
“历史学者以《吠陀》为神话时代,以优波泥沙土(即奥义书Upanishad)以下外道诸家为自由思想时代云云。自由思想者,自力也。神话崇拜者,他力也。”
这段历史其实是印度思想史传统的一大枢纽,无此一智慧的翻转,则印度精神则只有信仰他力一路,无法新开推崇自力的救赎之道。沈曾植整体通观吠陀学问与哲学突破时代的自由思想之关系,包括佛教,他平视哲学与宗教的救赎价值。他慧眼独具,将有与无,也就是佛典与梵典的本质统一在《有无之歌》中的“独一之灵”,于是,等视昼夜与生死,也等视存在与虚无。其通在于——通有无不二,作为佛教学者,他可以将之归于法性与涅槃,与吠陀中的彼一互耀。
四
王森然在《沈曾植评传》中将沈曾植与另外一个文化大家康有为做比较,如此说道:“余闲披沈寐叟先生手批《南海先生遗稿》,其精审远过康氏,尤知先生为当代宗师矣。”当然,与隐居南天竺三十余年的徐梵澄就学于阿罗频多道院不同,沈曾植的这种梵学知识来自哪里,我们殊难断定,因沈氏原是一位大书法家,其手稿、札记与书信等文献,尚有不少辗转于藏家之手,就披露出来关乎梵学的内容也是数量极少,触及的只是印度学问的冰山一角,但是,隐隐然亦浮现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与面容来。我们今日猜想其学问之来由,应与沈氏清末民初的庞大朋友圈密不可分。
沈氏混迹于晚清官场,名重一时,交游广阔,故而自有因缘路径在。杨文会、伍廷芳、李提摩太、赫尔曼·凯泽林伯爵等人都可能于他的印度学或梵学的知识结构有所拓展,尤其是杨文会。1878年,杨氏随曾纪泽出使英法,于伦敦结识了在牛津研习梵文佛典的日僧南条文雄。两人意气投合,结为挚友,其后交往三十载,书信往来百来通,这些都可能是印度学在西方蓬勃发展的研究——尤其是在英国牛津大学的最新成果——源源不断地输入中国之通道。因南条文雄本人,就是牛津大学的梵学名宿马克思·缪勒(Max Müller)的日本弟子,据李提摩太回忆,杨文会也曾拜会过马克思·缪勒(《亲历晚清四十五年:李提摩太在华回忆录》,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而缪勒主编的《东方圣典》第三十二卷就是《梨俱吠陀》等内容。
只是这些思想的脉络,如飞鸿之爪印,如萍踪之渺影,今日已经无法考证,徒流于吾人之猜测。故为沈曾植做传的王森然先生叹道:“……惜先生最不好名,盖世文章,生前未能辑印,故所传者少;十数年后,时事日非,前踪日远,世变愈降,则先生之所树为弥高,益不能相及;往者不可接,来者无由知!”
今日思来,因种种时世之迁化与文化之命途,造成了我们“言必称希腊”或“言必称西方”的学问与学术格局。这种现象已然延续近一百六七十年。然因诸多原因,至今仍有价值层面的冲撞,似乎还有较远的道路需要走。当我们回顾近代史的开篇以来,有沈曾植到季羡林、徐梵澄、黄宝生等少数学人留意与关心另一个文明源头,它看似沉默,却近在身旁——鲜活而又无比古老的印度。他们目光深远,之所以如此重视,除佛学的因缘之外,也当有文明史与学术史的取法来重造未来中华民族的知识学有关。
虽然,近代印度的命途亦是凶险异常,比之我们甚或过之。但是,就文化自身的承传而言,他们颇有可圈可点之处。别的姑且勿论,单就前面一百年的短短时日,世界级的印度大师就辈出不穷,譬如辨喜(Swami Vivekananda)、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阿罗频多、拉玛那尊者(Ramana Maharshi)、克里希那穆提(Jiddu Krishnamurti)等,无不令人惊叹、赞美,其影响所及,流风所溉,真可谓是“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令人深感振奋。偏偏是同在东方的我们,历史上曾以深度了解印度而著称者,今日若纯以学术参证、文化与哲学交流言之,乃远远瞠乎欧西之后矣。对于印度之非佛教的原典我们知之甚少,时至今日,也只有少数几位中国学人曾身单力孤地沉潜于印度的学问里面,其中,自然以徐梵澄先生为最杰出的代表。
今日之时世,单单就学术之昌明、信息的流通、经典的传播程度,应该是无与伦比的一个好时代。然欲将一种学问维系而弥纶宇宙,无乃近乎狂想,故而尤需能会通之学问家。照徐梵澄先生的说法,现代人士盛言世界之大同,理想实为高远。然求世界大同,必先有学术之会通才行;而学术之会通,尤在于义理之互证。在义理上既得契合,在思想上乃可和谐。不妨存其异,不碍共其同,万类攸归,以“多”而通于“一”。一切皆非一蹴而至,但无论道路多么悠远,希望多么渺茫,舍从此基地前进,亦别无其他途径可循。
我们中国的学问,即未来中华民族之新学问、新学术,无疑是需要再行重造,需要返本开新的,那么,这里所取法的资源,印度梵学即是其一。譬如,徐梵澄深入比较之后,参之于信仰世界的信、行、证三者,认为吠陀以降的梵学,即是“正法无疑”。而他所著的《玄理参同》,就是此中会通之经典,是书虽小,然意旨邈远,属于未来知识学的隐秘期许。他毕其一生之猛志大力,横跨中西印,将为我们在另一个层面上画出一道精神的地平线,也使另一种意义的学术世界成为可能。
我们再回到1907年的鲁迅,他在写《摩罗诗力说》时,篇首即引尼采的话:“嗟我昆弟,新生之作,新泉之涌于渊深,其非远矣。”徐梵澄先生的弟子孙波厘出了徐梵澄先生的思想:“近代中国无似西洋之哲学,亦无似今印度之宗教。无其利亦无其害。目前为俱收并蓄时代,一皆取之域外。将来似可望‘精神道’之大发扬,二者双超。”抚今追昔,深觉其言可供吾人所期矣。
总之,宝珠在衣,灵山不远,梵学一系,今日需求愈显其亟,非但梵学文献实在稀少,西学文献已然充足为由,关键处还在于这种文明的新创造,以就此开启另外一条理路出来。1957年,徐梵澄先生在《薄伽梵歌》的海外初版序言中有云:
“大致古婆罗门之颓废,佛教皆可匡正之。小乘之不足,大乘足以博充之;末法之罅漏,新起印度教可以弥缝之。更互代兴,后来居上,独尊光大,今数百年,大济斯民,同功异位,且远播欧西,又百余年。吁嗟!非无故矣。”
网罗百家之学而无遗,一一皆究其极,然后比较、抉择、进退、抑扬于其间,立定主旨方案,一以贯之而发其和谐,即徐梵澄先生愿意看到与期想的,所谓会通、创造、综合也。早在清末,即有沈曾植在沪上运思,后从民国到人民共和国,有徐梵澄之笔耕。覃思未已,先生们皆纷纷去世,“墟墓兴哀宗庙钦,斯人千古不磨心”。前人有此瞩望,后来者理当有所行动与担当。高山流水,嗟尔有待,知其音者,盍兴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