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活一团春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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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4-12-01 20:02
丁辉
如果说明代海瑞是一个理想主义者,那么,清朝曾国藩则是一个现实主义(或者说务实主义)者。有一件事,颇能说明曾国藩与海瑞行事风格之迥异。
清同治三年(1864),湘军从太平军手里收复南京。原先因为洪秀全“禁妓”而逃到上海租界的秦淮河妓女纷纷跑回。一时间,秦淮河大有恢复往昔桨声灯影之盛的苗头。这可急坏了江宁知府涂宗瀛。涂进谒两江总督曾国藩,力请出示(出告示)禁止,谓不尔,恐将滋事。据曾的幕僚欧阳伯元回忆:
文正笑曰:“待我领略其趣味,然后禁止未晚也。”一夕公微服,邀钟山书院山长李小湖至,同泛小舟入秦淮,见画舫蔽河,笙歌盈耳,红楼走马,翠黛敛蛾,帘卷珍珠,梁饰玳瑁,文正顾而乐甚,游至达旦,饮于河干。天明入署,传涂至曰:“君言开放秦淮恐滋事端,我昨夕同李小翁游至通宵,但闻歌舞之声,初无滋扰之事,且养活细民不少,似可无容禁止矣。”
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有“为政在养活细民”一条,谓曾文正公开放秦淮灯船一事,与汉初曹参“不扰狱市”同具“开国规模”。盖“开国”之为政,贵在能“严于律大官而宽于恤小民”。同治三年的南京兵燹之余,正百业凋零、百废待举,非“开国”而何?
烟柳一行诚是藏污纳垢,然非独攸关市面繁荣,许多与之相联的配套行业,贩夫走卒,引车卖浆,端赖以生存,正不必察察为明也。人都说曾国藩此举有超前的“市场意识”,我却愿意相信,只是文正公禀性纯良又头脑精明罢了,一念之仁,自己道德品节哪怕做出点牺牲,细民就有了饭吃,有了出路。讲道德、讲品节讲到天上去,也不能当饭吃啊。
然而曾国藩此举,海瑞必不以为然。善恶不两立,正邪不两立,天下之事,非善即恶,非正即邪,安有向邪恶妥协、低头的道理?
曾国藩当然也是清官,如果把身份、级别等因素考虑在内的话,曾国藩之“清”,比之海瑞,不遑稍让。曾国藩的最后十二年一直是做总督,十年的两江总督,两年的直隶总督,最后“卒于官”,死在两江总督任上。历史学者张宏杰先生根据清朝总督的合法收入(合正俸、养廉银、各种为朝廷默认的“陋规”在内)估算,曾国藩死时最低限度也可留下一百八十万两银子。而事实上,曾国藩死时所有的资产合一万八千两白银,而且这一万八千两办丧事全部花掉了。曾氏死后五年,其子曾纪鸿即因为家人病重,无钱医治,不得不多方举债,可为明证。一向对曾国藩不以为然的左宗棠在听说了此事后,也在写给其子的信中实话实说:“以中兴元老之子,而不免于饥困,可以见文正之清节,足为后世法矣。”
但与海瑞护惜,甚至有意识地经营“清廉”的名声不同,曾国藩有“清廉”之实而不愿担“清廉”之名,甚至对“清廉”之名避之唯恐不及。
咸丰十一年(1861),曾国藩把家眷接至两江总督的治所安庆,在安庆的庐州知府唐景皋送来大批居家日用之物,曾国藩只收下其中的七领草席,其他东西一概推却。这年的十月,是曾国藩五十大寿,湘军名将鲍超亲赴安庆,给曾国藩贺寿。鲍超为曾国藩带来十六大包礼物。曾国藩只从中挑了一顶绣花小帽收下,其余全部璧还。
若以海瑞“一丝不苟”“一尘不染”的标准,一介之“贪”也是贪,一毫之“取”也是取,怎么能因区区七领草席毁了一生清誉?我却觉得,这顶绣花小帽和七领草席,特具人性的温度。
同治七年(1868),曾国藩由两江总督调任直隶总督,两江任上缉私经费尚余一万两白银。这笔钱循例是属总督个人支配的“小金库”,曾国藩完全有理由带走这笔钱。但曾国藩就这笔钱致信长子曾纪泽,告诫家人于此笔钱“不可妄取丝毫”,他的处理方法是两个字“散去”,并再三叮嘱曾纪泽不可张扬此事(“不可使一人知”),不可视此事为做慈善(“不可捐为善举”),他说:“余生平以享大名为忧,若清廉之名尤恐折福也。”
与海瑞责己苛,亦以苛责人不同,曾国藩是以苛责己,而能够以“恕道”待人。
统领湘军时期,曾国藩是有名的“不要钱”的大帅,但却在军中实行厚饷高薪的政策。曾国藩自己始终清贫自守,但其属下单以高薪致富者却不知凡几。曾国藩甚至对兵士在新攻下一城后的“劫掠”,只要不是太无底线,亦一只眼开一只眼闭。曾氏一生“逃名”“逃利”,却又能对人性中固有的名利之念存体贴与宽谅之心,并进而意识到,只有诱之以“名”,笼之以“利”,方能将人才“笼”至麾下,成就自己的廓清天下之志。
道德修为只能是自己的事。曾国藩是中国传统文化陶冶熔铸出的儒士典范,其难能可贵之处在于把传统儒家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处世待人原则更向前推进一步:己所欲,亦不可强施于人。逼人为恶,是混账王八蛋的事;逼人为善,也并不天然就是正当的。
曾国藩的为人、为政风格,自然有明哲保身、全身远害的考量。有清一代对汉臣之猜防一以始终,何况曾国藩这样的立下盖世功勋又手握重兵的一方大员。曾氏一生临深履薄,畏祸之心,未尝稍懈。宁示人以不清不浊、亦清亦浊、和光同尘,而不敢特立独行以启朝廷之疑窦,亦势使然。
但这肯定不是最重要的。最主要的因素是曾国藩意识到,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一味处世方刚,高己卑人,自以为居心正大,人浊我清,势必以凛凛之威,使自己成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最后只能恨恨而死,所梦想之千秋大业也必烟消云散。
曾国藩有一副著名的对联:“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我觉得用这副对联概括曾氏一生的人格、抱负与功业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下联“撑起两根穷骨头”说的是“责己”,上联“养活一团春意思”说的是“待人”。责己则以“忠”,以“敬”;待人则以“恕”,以“宽”。下联说的是“内圣”,自期以“圣”,以“贤”,清贫自守,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虽穷至两根贱骨头,以痴,以呆,硬撑,死扛,不忘初志,不移本心。上联说的是“外王”,干大事,成大事,则不可过于爱惜羽毛,于琐细之事,不妨模棱依违。有良好的初衷,还需有温度,有手段,必要时以退为进,虚与委蛇,在所不惜,为人、为政皆当“如春风和气,披拂万物”,然后可以调动各方资源与人脉为我所用,终成不世之功。
最后想说的是,将海瑞和曾国藩并论,不是要在他们中分出高下优劣。历史人物之立身行事,若联系具体历史情境,皆有他们的“不得已”。且以长远的历史眼光来看,海瑞死后五十七年,明朝覆灭;曾国藩死后三十九年,清朝寿终。所谓“失败者”海瑞和“成功者”曾国藩,都未能挽救他们念兹在兹的王朝社稷的命运。若非从根本的制度变革入手,海瑞固是只能折戟沉沙,任出多少个曾国藩,终亦于事无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