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帐三千 形神俱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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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4-12-01 20:06
韩士伟
陈寅恪不仅是杰出的史学家,也是优秀的教育家,只是学术上的耀眼光芒遮掩了他教育上的突出成就。人师经师,道德文章,缺一不可,可“经师易遇,人师难遭”,古来如此。
陈寅恪一生潜心于学问,从不旁骛,惜时如金。他既不担任任何行政职务,也不从事任何与学问无关的事务性工作,但他对门生弟子的事情,无论是生活、学习,还是求职乃至借书,都毫不吝惜自己的时间、精力。
对于学生的生命安全,陈寅恪记挂在心。在清华国学院时,学生朱延丰失恋,痛苦不已,有两周时间既不在宿舍休息,也不到教室听课。有的说他回了江苏老家,有的说他已轻生自杀。陈寅恪得知此事忧心如焚,派学生四处打听寻找。后来朱延丰自己回到学校,陈寅恪才放下心来。为了让他有所寄托,及早从失恋的阴影中走出来,陈寅恪专门致函胡适,推荐朱延丰到其主持的编译所里做些翻译工作。1931年,学生罗香林因父亲去世,给亲戚师友发了讣闻。陈寅恪接到讣告后,写了副挽联寄到罗香林家里:“惜公抱经世才而未竟其用,有子治专门学能不负所期。”一代国学大师送来挽联,这对丧父的少年是多么大的安慰和鼓励呀!1942年,爱徒张荫麟英年早逝,陈寅恪十分悲痛,在挽诗中写道:“流辈论才未或先,著书曾用牍三千。共谈学术惊河汉,与叙交情忘岁年。自叙汪中疑太激,丛编劳格定能传。孤舟南海风涛夜,回忆当时倍惘然。”
对于学生的日常生活,陈寅恪也是颇为惦记和关心。抗战胜利,清华复校后,陈寅恪双目失明,坚持上课。助手王永兴在清华大学没有住房,工作起来很不方便。陈寅恪专门致函校长梅贻琦,请求解决王永兴的住房问题,并让自己妻子唐筼亲自把信函交到梅贻琦家里。王永兴当时不知道。他后来回忆说:“1947年1月中,清华庶务科通知我说,分配给我三间住房,在西校门外喇嘛庙(即颜家花园),要我去成府找颜惠庆的管家,由他领我去看房子。这是颜家的一处房屋,清华租来作为教师住房。庶务科的通知使我感到十分意外,且迷惑不解,我没有向学校申请住房,历史系和雷海宗先生也没有向我说过住房的事。但我还是踏雪去看了房子,一所大花园内的三间宽敞大瓦房,在西校门附近。不久,我搬入新居……他们查阅清华大学校史档案,在1947年档案中有如下一封信。……敬读四十三年前先生致梅贻琦校长的信,我如大梦初醒,悲感万分。为了我的住房,先生写信,师母亲临梅家。几十年中,先生和师母从未说过。长时间中我受到先生的护持也竟不知,而今禀谢无由,至感悲愧。”
对于学生毕业后的就业问题,陈寅恪更是关心操劳,四处求人,写信帮学生求职。例如,为张荫麟的工作,他致函傅斯年:“昨阅张君荫麟函,言归国后不欲教哲学,而欲研究史学,弟以为如此则北大史学系能聘之最佳。张君为清华近年学生品学俱佳者中之第一人,弟尝谓庚子赔款之成绩,或即在此人之身也。张君年颇少,所著述之学术论文多为考证中国史性质,大抵散见于《燕京学报》等,四年前赴美学哲学,在斯坦福大学得博士学位。其人记诵博洽而思想有条理,若以之担任中国通史课,恐现今无更较渠适宜之人。若史语所能罗致之,则必为将来最有希望之人才,弟敢书具保证者,盖不同寻常介绍友人之类也。”再如,他在帮吴其昌写的求职推荐信中说:“吴君其昌清华研究院高材生,毕业后任南开大学教员,近为美国斯丹福大学经济学会搜集中国经济史材料。吴君高才博学,寅恪最所钦佩,而近状甚窘,欲教课以资补救……吴君学问必能胜任教职,如不能胜任,则寅恪甘坐滥保之罪。”为了帮助学生求职和谋生,陈寅恪敢“书具保证”,愿“坐滥保之罪”,真是爱生如子。像这样帮学生求职的亲笔函件,陈寅恪写了很多,而有些被推荐的人自己并不知道。陈寅恪推荐劳干到语史所工作一事,劳干也是很多年后才知道的:“等到傅孟真先生逝世以后,我在参加傅先生遗集整理工作之中。在傅先生的一本书中,看到夹着陈先生一张回复傅先生的信,对我加以郑重的推荐,这件事陈先生从来未曾直接和间接表示过的,使我万分的感动。当时觉得这是傅先生未曾公开的信,我只好看过仍夹在原处。”由陈寅恪推荐找到工作的学生,多达十几人。有些是他自己带的学生,有些是别人带的学生。比如,他推荐给陈垣的孙道升就是冯友兰的学生,他在信中写道:“孙君道升,前清华哲学系毕业高材生,学术精深,思想邃密,于国文尤修养有素。年来著述斐然,洵为难得之人材。闻辅仁附属高中国文课尚需教员,若聘孙君担任,必能胜任愉快也。”
学生毕业工作之后,陈寅恪也一直在鼓励并激励他们。学生有著作出版,请他作序,他是有求必应。朱延丰的《突厥通考》、姚薇元的《北朝胡姓考》、徐高阮的《重刊洛阳伽蓝记》和吴其昌的《梁启超传》等,陈寅恪都曾为其写过序言,序言中对他们的研究加以肯定并鼓励。著名的中古史研究专家唐长孺属于陈寅恪的私淑弟子。唐长孺把自己的著作《魏晋南北朝史论丛》寄给陈寅恪。陈寅恪看后,给唐长孺回信说:“寅恪于时贤论史之文多不敢苟同,独诵尊作辄为心折。”陈寅恪系学界泰斗,名重天下,一言九鼎,谁若能得其嘉许,便可身价十倍。后来,唐长孺在史学界享有盛名,与陈寅恪的肯定和嘉许是分不开的。唐长孺后来纪念道:“掩卷心惭赏誉偏,讲堂著籍恨无缘。他年若撰渊源录,教外何妨有别传。”
陈寅恪继承了清代乾嘉学派考据的传统,又吸取西方近代实证精神,实事求是,认真研究史料,从中得出结论。刚进清华园时,陈寅恪在国学院任教,讲授几门课程。课前他认真备课,每次都是重新查阅史料,组织讲义,做好充分的准备,工作量很大。授课时自己把所用的书籍用两种颜色的包袱带进教室,工整板书,仔细讲解,全神贯注,一丝不苟,一堂课下来,几乎精疲力尽。每逢周末,还进城和汉学家钢和泰学习梵文,讨论学术。他自己认真研究,对待学生要求自然严格。据金岳霖回忆:“有一天我到他那里去,有一个学生来找他,问一个材料。他说,你到图书馆去借某一本书,翻到某一页,那一页的页底有一个注,注里把所有你需要的材料都列举出来了,你把它抄下,按照线索去找其余的材料。”金岳霖不仅感到陈寅恪知识渊博,记忆力强,也感受到他的严谨认真。清华大学教师王以中是李济的学生,写有关交通史的文章,告诉陈寅恪说陈垣那里的《殊域周咨录》有这方面的内容。陈寅恪就致函陈垣帮他借书:“清华教员王君以中来言,尊处藏有《殊域周咨录》一份,不知能允许借钞否?王君为李君济之助教,专攻东西交通史,故亟欲得此书一观也。”同事的学生写文章,陈寅恪帮着借书,这是热心,更是认真。朱延丰的《突厥通考》写好后,请陈寅恪写序,以便出版。陈寅恪看后,对他说:“此文资料疑尚未备,论断或犹可商,请俟十年增改之后,出以与世相见,则如率精锐之卒,摧陷敌阵,可无敌于中原矣。”朱延丰听从老师建议,穷十年之功,充实修改完善,再请陈寅恪作序。陈寅恪欣然命笔,写了序言。严师出高徒,陈寅恪自己治学严谨认真,教出来的学生也这样。
陈寅恪曾对自己学生定下一个标准:“都要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不是这样,即不是我的学生。”1953年,他对来访的汪篯当面训斥道:“你以前的看法是否和我相同我不知道,但现在不同了,你已经不是我的学生。”对昔日学生“周一良也好,王永兴也好,从我之说即是我的学生,否则即不是”。学生罗香林写唐太宗传,自然涉及李唐王室的出身问题。在这个问题上,陈寅恪持少数民族说,朱祖谋持汉族说,恰好朱祖谋是罗香林的岳父。陈寅恪开玩笑说:“这个问题上,是从师傅说,还是从岳父说呢?”意思是鼓励罗香林自己思考,不要盲从他人,经自己研究得出结论。罗香林回忆:“陈师讲学,注意自然启发,着重新的发现……他常说:问答式的笔试,不是观察学问的最好办法……做论文要求新的资料和新的见解,如果资料和见解都没有什么可取,则做论文也没有什么益处。”最好的办法是:“各同学于听讲及研究后,细细地想想,到了学期结束,对教师每位提出一二问题;自然,教师也是不能包懂的,但对学生能否提出适当的问题,也可以知道学生是否曾用过功夫。”卞僧慧也回忆说,陈师要学生们看原书,从“原书中的具体史实经过认真细致而实事求是地研究,得出自己的结论,一定要养成独立精神、自由思想、批评态度”。
对于“独立精神、自由思想”,他认为是最重要的,“一切都是小事,惟此是大事”。1958年,全国掀起批判“厚古薄今”的运动。陈寅恪受到了来自全国学界的批判,这些批判中带着很多非理性和非学术的成分,甚至夹杂着对陈寅恪的人身攻击和人格侮辱。这年7月,陈寅恪致书中山大学校领导,表示:一、坚决不再开课;二、马上办理退休手续,搬出校园。从此,陈寅恪告别了坚守三十二年的讲坛。
要知道,陈寅恪热爱教书这项事业,甚至视教书为生命。在长达三十多年的教学生涯中,陈寅恪一直在教学第一线,坚守教学岗位,从来没有因为个人的私事而请假、迟到和旷课。除非因为健康原因,卧病不起,不能上课,一旦健康情况稍有好转,就是在病榻上也坚持给学生讲课。作为学问家和著作家,他也从来没有因个人研究和个人著述而耽误上课。1946年,陈寅恪从海外归来,重返阔别九年的清华大学任教。因眼疾治疗无效,身心俱疲。当时历史系主任雷海宗看他身体孱弱,双目失明,便劝他暂时不要开课,休养一段时间,搞些个人研究。陈寅恪马上说:“我是教书匠,不教书怎么叫教书匠呢?我要开课,至于个人研究,那是次要的事情。我每月薪水不少,怎么能光拿钱不干活呢?”雷先生同意后,他又让学生王永兴通知中文系,在中文系也开一门课。备课是由助手先念资料,他思考组织;上课是由助手板书,他自己口授。多年之后,学生王永兴还说:“使我感动的是他那种勇于担任工作重担的精神,使我感动的也是他那朴实而坚定的语言。他没有说过作为一个教师该如何如何的冠冕堂皇的话,但是,他的身教要比那许多话高明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