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仍在水云间——先贤顾炎武的茜墩墓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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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4-12-01 20:10
王晓阳
顾炎武墓园所在地茜墩,不知其名字由来。想必当年“临河而生”的这块面积不大的土墩之上,曾经茜草丛生,蓬蓬然占据了整座土墩。茜草虽然在农村普通常见,不足为贵,可人家是上过《诗经》的,有“缟衣茹藘,聊可与娱”“东门之墠,茹藘在阪”。“茹藘”,也叫“茅蒐”,茜草也。这是一种“染绛之草”,可以染红色衣服,所以很受古人重视。以茜草而得名的“茜墩”,古老又带着经典的芬芳,自然清新不俗。现在和先贤顾炎武的墓园联系起来,更觉真淳沉寂、朴质悠远,别有一种隽永自然的风味。
顾炎武的墓,清朝康熙年间初建,周围有砖砌矮墙,向南立有贞孝坊一座,是清朝旌表顾炎武嗣母王硕人的,两旁墙中嵌有青石碑各一块。墓后有四棵古老而繁茂的柿子树,据说是因为顾炎武的嗣祖父喜爱柿子树,王贞孝为了纪念他而亲手栽种的。《尔雅翼》说:“柿有七绝:一寿,二多阴,三无鸟巢,四无虫蠹,五霜叶可玩,六嘉实,七落叶肥大。”柿子树长寿多阴凉,鸟不筑巢,虫不蛀咬,秋霜到来时柿子如红灯笼,绿叶红果,景致美妙,且落叶肥大,可以用来抄写诗文。顾炎武几十年在外游历,家中父母坟茔无法亲自祭扫,万种思念,也常寄托在柿子树上。他临终前不久,尚有《寄题贞孝墓后四柿》诗一首,表达对母亲的思念:“四柿先人种,旁临一亩池。霜凋萱草色,日映女贞枝。旧业从飘荡,非材得憖遗。清阴常不散,勿使众禽窥。”
在古代的诗文语境里,“萱草”指代“母亲”,“女贞”隐喻嗣母王硕人“贞孝”谥号。他一生深受母亲的影响,谨遵母亲的教诲。在异乡写这首“四柿诗”的时候,六十九岁的顾炎武,想必已有深沉而哀切的故园之思了。
顾家在明代为世族官宦人家,虽然到顾炎武这时候已经衰落,顾家这样的墓园,在当时当地也算是规模宏大的。光绪二十年(1894),新阳县(昆山短暂分出的县)知县万立钧重修顾氏坟墓。想必随着岁月流洗,到了这一年,莽莽茜墩野外的顾炎武墓园,已处于荒丘宿草之中,很有颓败之象,所以昆山知县会有如此之举。
早在道光二十一年(1841),江苏巡抚梁章钜会同江苏学政,上疏题请“昆山县先儒顾炎武砥砺廉隅,匡扶名教”,准入祀“乡贤祠”获批,顾炎武这年开始入祀“乡贤祠”。道光末年,江宁韩介孙担任昆山儒学,率同人建立顾亭林先生祠,在城内玉山书院东偏,春秋致祭,这是有记录的昆山最早的顾炎武祠堂。
在北平,顾炎武曾经游历并居住过一段时间的慈仁寺旁,清朝道光二十三年(1843),北平学者何绍基、张穆等二十余人,集资购地建立顾亭林祠堂,面积有十丈见方,祠堂里有顾炎武像。祠堂北部有古双松,外面上下两条斜街围绕,称为“上下槐街”。在春秋两节和顾炎武诞辰(五月二十八),名流学者齐集致祭,并且题名于册。从当初立祠,到清同治年(1873),这样的“致祭”活动历时三十年不废,也是一大奇迹。
三十年间的学宗才俊齐聚一堂,怀念古圣贤,分韵作诗,联属成文,并有绘画题名之册。当时有《顾祠听雨图》《顾祠雅集图》,参与的文人多有诗和。有的名士参与祭祀活动,前后能够持续几十年,从青年一直到老年,如道光年间担任过“内阁侍读”的叶名沣就说:“每岁设祭祠中,名沣必与焉。”另一位参与者朱琦则称,“回首已是十年期”。老年回首青年时代,有“末座少年今白头,每怀耆旧一凄然”的慨叹。到顾亭林祠观瞻拜谒的人更多,帝师翁同龢、名臣张之洞,也都有诗作缅怀顾炎武。
这样持久宏大的祭祀活动,更是一大文坛盛事。当地文人有诗会雅集,也多选择在这里举行。有儒宗顾炎武的灵魂在,诗会雅集也都有了浑厚之基,先有一种人文底蕴在了。连诗,连画,连同文人风流,岁月风雨,满满载入一幅三十年京师的人文历史风雨图景之中,令人赞叹。
这种形式的雅会超越了时光。因为一代圣贤顾炎武的缘故,慈仁寺的古松老槐,也都有了贤者的精神品格;石林翠竹,也都具备了大儒的行节。所以吟咏这里的诗句纷纭众多。何绍基有诗句说:“双松随时皆可憩,有祠随人皆可祭。”又有:“军兴十年竭刍稿,万落千村长荒草。惟有忠臣孝子心,照耀千秋光不扫。”
题名纪事的册子,每年都保存,文人学者,以能入册为荣。这三十年的册子,后来经昆山第一任民政长方还先生主持印行,发布于世。
顾炎武生平寂寞,死后他的墓园也经历了几百年的寂寞。1914年,因弹劾李鸿章而被慈禧太后连降五级后辞官的梁鼎芬(号节庵),到广东去创办学堂。他曾专程到茜墩来瞻仰顾炎武的墓园。此时国家多难,内忧外患,顾亭林的墓园必是野蔓颓墙,斜阳草深。梁鼎芬独立墓园之中,但见鹤归华表,一片寂寞;犹闻杜鹃啼血,古音凄凉。他感怀先贤生前已是空山羸马,西风长路,死后如此,岂不伤情?
梁鼎芬慨叹之余,出资千余金,委托顾氏十二世孙顾子王等人重建亭林祠。顾氏子孙也费了心思,特地从上海朱家角营造厂请来当世名匠王世昌来设计建造。顾亭林墓园得以焕然一新。
新建的祠堂南向,以三间连通作为祭堂,两条走廊,一个门楼。将十二块砖石刻碑,分别镶嵌在祠堂的两面墙上和走廊墙中,给人一种肃穆庄雅的感觉。门楼正面,刻有篆体“顾亭林祠”字样及建造年月。祠前有座亭子,亭中悬有“四柿亭”匾额,为梁鼎芬亲手题写。郑逸梅笔记有《牧牛庵笔记》一则,记录说:四柿三百年,根株已毁,梁鼎芬出资重建亭林祠,“补种四柿于庭”。
梁鼎芬到茜墩拜谒顾炎武,也作有诗,并不见录。他的弟子有一首诗《节庵师往千墩谒亭林墓以墓旁枇杷见饷》,诗句有“彻泉何限冬青泪,证取枇杷夏熟时”,说明顾炎武的墓园当时还种有枇杷树,初夏之日结满了金黄色的枇杷。
梁鼎芬后来做了溥仪的老师,参与“张勋复辟”的筹划。复辟失败,梁鼎芬忧病交加,不久便随着那个风雨交杂的时代一起沉没了。顾亭林墓园的命运,也是如此曲折。大儒的光芒虽然亘古不灭,然而岁月的风霜、世事的更迭、人事的变迁,却一天天风蚀着墓园曾经的样子。
1926年的《民国日报》发表过一篇游记,内容记述的是一位游人前往茜墩拜谒顾亭林墓园的所见,从中可以一窥民国时代顾亭林墓园的风貌:
在茜墩镇西市,临小溪,背市廛。墓基占地约三亩有赢,周围筑土樯,高不及丈,因风雨之剥蚀,半已毁圮。绕墙遍植丛树,编□成短篱,暮春枝叶茂生,颇可观。墓前有石坊一,巍然耸立,气象雄壮。两旁立有石碑,系崇扬顾公功德……坊前松柏成行,可三四十枝,阴凉深杳,其前有顾公祠,灵位遗仪皆在焉。祠前右方有凉亭一,为清梁鼎芬所建,夏令游者颇多。去亭数十武有顾公先人之墓,石兽甚多,因樵牧者之蹂躏也,已荒凉不堪矣。
民国时代的顾亭林墓园,游者还很多。整个顾氏家族的墓园虽然荒凉,也还保存着大概面貌,有很多石兽之类。
顾炎武死后,他在茜墩的故居归了嗣孙弘佐。弘佐早世,其弟长子炯诗为嗣。炯诗能够绍继祖业,在顾炎武读书的旧址上,构筑藏书楼,叫作“遗清堂”,并将顾炎武的剩稿、批校本遗书几万卷贮存在“遗清堂”中,乡里人称之为“库楼”,类似书库。清咸丰十年(1860),地方发生兵燹,藏在“库楼”里的书稿遗本在战火中散失殆尽。光绪季年,这个宅院传给了顾家丹生。丹生年老无子,在他死后,这个宅院被赘婿叶某出售给章姓徽商,做了酱园。故老口述,酱园的栈房中有一个小楼,木材黝黑,相传就是先生读书之处。
新中国成立以后,顾亭林的墓园经过两次修整。第一次休葺的时间是1963年,为纪念亭林先生逝世二百八十周年,江苏省文物管理处派人重修墓园,这次再度补种了四棵柿子树——原来梁鼎芬栽种的柿子树,已经没有了。可惜“文革”时候墓园再次被毁。1984年,江苏省文化厅拨款再度修复,重竖墓表,外加花岗石砌的坟台,环以雕花石栏杆,七级台级,重建了祠堂三间,有厅堂、左右厢房,陈列一些顾炎武的著述、资料等,可惜大多为复制品,几乎找不到顾亭林的手稿真迹,与当年“库楼”所贮藏的书稿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整个顾炎武墓园,由一百五十米的围墙封闭环绕,现在已经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时代变迁,这座几百年的墓园,依旧是文人向往之地。只是地方在景区,观瞻却有限制了。如果顾炎武先贤在天有灵,他宁愿撤去所有封闭的保护,彻底打开故居和墓园的大门,对着整个世界开放。万卷藏书,不能藏于故居,也不能藏于昆邑云山之中。他是经师,也是一位“经世致用”的“求实”学者。他一定想做一个书院的山长,在这里打开一扇博古通今的学问大门;他一定想在他生前祈望而未得的万世太平理想中,聆听后辈弦诵之声不断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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