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承焘与刘海粟的诗画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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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4-12-01 20:12

  惠联芳

  夏承焘在《寄刘海粟》中道:“海翁江海传名姓,一面论交愿尚违。昨夜江关寻梦路,笔端莫纵万峰飞。”刘海粟的人格魅力、高超的艺术素养,令夏承焘深深折服。由于志趣相投,夏承焘屡次为刘海粟画作题诗,诸如《题海粟黄山图》《卜算子·刘海粟画家嘱题其铁骨梅图》《谢刘海粟画家赠墨荷》《西江月·参观刘海粟画展》《好事近·题海粟翁朱笔岁寒三友图》等。

  黄山是刘海粟心目中的“艺术之山”“生命之山”,他和黄山“亦师亦友”。刘海粟道“昔日黄山是我师,今日我是黄山友”。黄山变幻莫测的奇异之景,给予刘海粟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成为其绘画的一大题材。周描坤在《百岁画家童心未泯》回忆道:

  回忆起93岁第十次上黄山,老人神采飞扬,话语滔滔。他对我说:“我到过世界很多地方,见过许多名山大川,没有比黄山更美的。黄山有独特的雄奇气势,变幻万千的景色,无与伦比的深邃境界,是天下第一山。”海老还说,“黄山是我师,黄山是我友……”海老夫人夏伊乔突然冒出一句:“黄山是你妻。”“对!对!黄山是我妻,百看不厌。”

  老先生一谈黄山就兴奋异常:“我有雄心,也有信心十一次去拥抱黄山,吞吐黄山,有可能我还要到长江三峡去写生。”

  “仁者乐山”,这正是刘海粟一生钟情于黄山的原因吧。刘海粟从1918年开始,陆续“十上黄山”,身临其境,落笔成画,“下笔如有神”。他创作了大量泼墨、泼彩黄山图,“黄山奇,奇在云岩里;黄山险,险在松壑间;黄山妙,妙在有无间;黄山趣,趣在微雨里;黄山瀑,瀑在飞溅处”(石楠《刘海粟十上黄山》)。

  1979年2月13日,夏承焘创作了七绝《题海粟黄山图》,次日赴丛碧夫妇新侨宴会时,交给刘海粟。诗云:“泼墨淋漓笔一枝,万松如海湿云垂。黄山列嶂奔腾去,何似先生腕底奇。”夏承焘此诗融描摹画面与实景还原于一体。首先阐述了该画技法——泼墨法。一支饱蘸浓墨的毛笔,出现在镜头中,这支笔在刘海粟浩然之气的激荡之下,酣畅淋漓地在纸上飞舞。形态各异的万棵松树奔驰而来,在云海中摩挲,散发着湿润的气息。相连的山峰如同辛弃疾笔下的山一样,奔腾而去。刘海粟的丹青妙笔,将黄山宏大的意境展现出来,堪与黄山实景相媲美。夏承焘此诗传达出真切的审美感受,将静态的黄山与松树动态化,彰显了生动的气韵。在夏承焘的笔下,刘海粟此画幅中松树与黄山平分秋色。的确,傲然屹立的松树是刘海粟创作的重要素材,承载着支持其前行的气贯长虹的力量。刘海粟自题诗“泼墨淋漓笔一枝,松涛呼啸乱云飞。黄山万壑奔腾出,何似老夫笔底奇”,多次题识于其画中,如1981年《泼墨黄山狮子林》、1988年《松涛呼啸》等。

  1972年11月,刘海粟在“四人帮”高压之下,创作了画幅《铁骨红梅图》,并为自己的这幅画撰写了题画词《水龙吟·题〈铁骨红梅图〉》:

  直教身历冰霜,看来凡骨经全换。冻蛟危立,珊瑚冷挂,绛云烘暖。劲足神完,英华内蕴,风光流转。爱琅琊石鼓,毫端郁勃,奔吾腕。

  迅见山花齐绽。醉琼卮、襟怀舒坦。乾坤纵览,朱颜共庆,异香同泛。三五添筹,腾天照海,六州同灿。正芳枝并倚,阳和转播,称平生愿。

  此首自题画词,以梅寓志。上片描摹画中图景,叙述作画过程。作者凝神静气,以“篆书的雄浑肃穆气象作画”,郁勃之气,见之毫端,铁骨红梅呼之欲出:冰霜侵袭,红梅脱胎换骨。白雪覆盖的梅树如冻蛟危立、珊瑚冷挂。红梅如绛云烘暖,气韵在春风中流转。下片叙及画外境界,气势壮阔。畅想春回大地,中华大地旭日红灿,山花绽放,乾坤间异香同泛。这首自题画词,折射出历史的映像,阐释了画幅《铁骨红梅图》的创作缘起。刘海粟夫子自道:

  这上半阙(阕)有点谈抱负。从颠沛不止的经历中综观往事,至十年“文革”,我自觉历劫愈多而见识愈广,饱经风雨而脚底稳实。便自翊(诩)“凡骨经全换”。……

  下半阙(阕)并非一般泛泛地歌颂明时。好气候,好际遇,自然有好心情,但好形势有时也显示险象丛生,不能掉以轻心。但是,豪情也是需要的,情趣更加需要。中国的艺术家本来不是在温室里暖烘烘气氛中产生的,如果有,也只是一只偎灶猫。我所以提到“腾天照海”,是讲客观上的条件,并非自己不要努力。(刘海粟《存天阁谈艺录》)

  梅花,亦是夏承焘情之所钟:“早于枕上成一词,忆西湖梅树。饭后与礼鸿过公园梅下少坐,礼鸿也成一暗香词。阅报,之江大学、杭州师范皆被敌军焚毁矣。”(《夏承焘日记全编》1938年1月17日)其学生琦君在《西湖忆旧》中道:“后来湖山光复,我们又能回来赏梅,心中自是安慰。我们望了很久,才踏着雪径回到老师住的临湖暖阁中。他伸手在窗外的梅枝上,撮来一些雪花,放在陶磁壶中,加上红茶,在炭火上煮开了,每人手捧一杯香喷喷热烘烘的茶。他兴致来了,立刻呵冻挥毫,画了幅红梅。我也乘兴在空白处写上两句词:‘惜取娉婷标格,好春却在高枝。’”

  西湖的梅花,超山、龙泉山的梅花,在夏承焘笔下熠熠生辉。龙泉大沙,语笑嫣然之冰姬、林下衣缟之梅花女神。超山宋梅亭,万树暗香在悠扬的笛声中“仍伴和、山猿夜半”(夏承焘《燕山亭·孤角风前》)。对西湖的梅花,夏承焘念念不忘。杭州陷于日寇铁蹄之下时,夏承焘在上海回忆杭州,吟诵其旧作《齐天乐》:“湖山信美,莫告诉梅花,人间何世。独鹤招来,伴君临水照憔悴。”

  正因为夏承焘对梅花“心有戚戚焉”,故在为刘海粟《铁骨红梅图》题词时能做到形神兼备。1977年创作的《卜算子·刘海粟画家嘱题其铁骨梅图》中道:“恍听冻蛟啼,似看琼姬舞。炼就冰心彻骨红,冷眼花王谱。 不怕雪埋藏,何有风和雨?唤起鄱阳白石翁,共礼陈同甫。”

  该题画词将梅花的形态与精神淋漓尽致地传达出来,雪中梅花好似啼叫的冻蛟,潜藏着一种无可估量的力量,又如同翩然起舞的“琼姬”,给人视觉上的审美愉悦感。其炼就的彻骨丹心,使得花中之王牡丹也在她的面前黯然失色。在漫天白雪中,红梅越发精神抖擞,传递着春的讯息。刘海粟的画《铁骨红梅图》与词《水龙吟·题〈铁骨红梅图〉》、夏承焘的词《卜算子·刘海粟画家嘱题其铁骨梅图》,拓展了红梅的文化内涵,定格了特定历史时刻的文人风骨。

  荷花,亦是夏承焘一生挚爱,其日记中叙述了向刘海粟求荷及题墨荷诗的过程。1977年11月6日,夏承焘发丛碧函,问刘海粟地址。1977年12月13日,得刘海粟家属刘夏伊乔复信,刘海粟已画墨荷,感冒愈后即寄给夏承焘。1977年12月16日,夏承焘创作了《答刘海粟翁赠墨荷》:“明年坐我百荷堂,翡翠盘高走夜光。唤起龙洲斗豪语,九天星斗满匡床。”29日,夏承焘致函刘海粟,以《答刘海粟赠墨荷》谢之。此诗以荷叶上的露珠为写真对象,以夸张、比喻的手法,描摹了荷叶上露珠如夜明珠,如九天星斗,诗风豪壮而绮丽。

  1979年6月23日,美术馆给夏承焘寄赠刘海粟画展参观券。7月2日,李宝森约夏承焘次日参观刘海粟画展,夏承焘当日创作了《西江月·参观刘海粟画展》:“展翅鲲鹏千万里,归来云水双筇。几回徙倚画图中,海雨天风迎送。 赠我长松霜雪干,能教户牖生风。安排单枕矮灯红,夜夜龙蛇飞动。”7月3日,刘海粟画展在北京举行。1979年8月香港《文汇报》刊载该词。该词系夏承焘为此事“量身定做”。

  岁寒三友是传统文人吟咏、绘画的重要题材。松、竹、梅不畏严寒的品质,寓托文人敢于直面人世磨难的风骨。人称“海上三军”的刘海粟、高络园、朱孔阳等三位老人合作而成的《岁寒三友图》,系1976年扫除“四害”之后,三老精神昂扬,有感而作。题诗源自唐寅为自己的画所作题画诗《题岁寒三友图》:“松梅与竹称三友,霜雪苍然贯岁寒。只恐人情易翻覆,故教写入画图看。”此幅图、唐寅诗与画,互为阐释,诗画融通,岁寒三友的精神内涵更为丰富、直观。1978年2月,夏承焘创作了《好事近·题海粟翁朱笔岁寒三友图》:

  突兀一松高,百丈横撑铁骨。夭矫风前月底,学龙蛇飞跃。 年年共守岁寒心,何物是冰雪?昨夜新开红萼,报春来消息。

  这首题画词,延续岁寒三友之文脉,遵循“比物以德”的自然审美观念,既题咏画作,亦抒己怀。百丈松树以铮铮铁骨屹立于天地之间,如龙蛇飞跃。共守岁寒心的青青翠竹,问世间何物为冰雪。昨夜悄然绽放的红萼,在春风中摇曳,报一声:春天到了。既以狭义的松、竹、梅为吟咏对象,又暗含对三老画艺及人格的称颂,同时也暗含自己劫后余生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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