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固有穷时
- 来源:书屋 smarty:if $article.tag?>
- 关键字:君子,时代,文化 smarty:/if?>
- 发布时间:2024-12-01 20:07
张轲风
忆及郑天挺先生,王永兴教授说:“当年北大的经费出入均掌握在郑先生手中,他真正做到了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同事都说‘出淤泥而不染者,唯郑先生可以当之’。大概正是由于如此,所以郑先生任秘书长一任十八年。”郑天挺是接受过新文化启蒙和五四运动洗礼的时代学人,同时也是传统理学塑造出来的笃诚君子。
郑天挺“早失怙恃”,在表兄张耀曾和张辉曾的照抚下长大,少年时代即受张辉曾的理学之教。他回忆说:“我寄居张家时,由张辉曾教我读书。他是搞程朱理学的,律己责人都很严,我思想上受他的影响很大。”王汎森注意到,宋明理学在近代中国思想界具有广泛的影响力,其道德修养部分往往被从原有思想体系中抽离出来,成为近代知识分子人格塑造的重要资源。五四运动前夕,北大内部弥漫着“一股‘惩忿制欲’的理学空气”,陶希圣、罗常培等人均受其熏染,郑天挺时在北大读书,也不太可能置身其外。所以说,郑天挺的理学人格,应该是时代氛围和幼年教育共同参与形塑的结果。
郑天挺为北大和西南联大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其勇毅担当精神和清廉作风令人称颂不已。即便在那个大师云集、传统道德仍获推崇的时代,他那笃诚君子之风也是极为少见的,当然也是我们当代人身上普遍缺乏的。
一
1944年6月16日,郑天挺在日记里写下这样一句话:“昨闻昆明生活指数为战前之一千二百八十倍。”(中华书局2018年版《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以下简称《日记》)蒋梦麟在《西潮》中回忆说:1938年联大初到昆明之时,米价每担(八十公斤)仅法币六元,此后涨到四十元,接着涨到七十元,到了1940年,每担米价突破了百元。昆明物价的疯涨势头,大约从1938年大量人口内迁以后就持续居高不下,屡破纪录,在滇教师的生计变得异常艰难,几乎所有教授的日子都不好过。冯友兰《三松堂自序》说:“因为通货膨胀,物价飞涨,教师们的生活也是很困难的。一个月的工资加到几百万,不到半个月就完了。”战前拿着高工资、生活优渥的陈寅恪,其时写下了《庚辰元夕作时旅居昆明》一诗,其中就有“淮南米价惊心问,中统银钞入手空”两句。他在写给刘节的信函(1940年3月12日)中又说:“昆明米价国币百元一石(米一石有时尚过百元,而云南之一石少于四川之石一半)。联合大学师生皆困苦不堪。若无特别援助或迁川,则将散去。”
为了补贴家用,联大教师大多在外兼职谋生。很多教师选择在周边各高校、中学兼职代课,或者卖文求生。冯友兰《三松堂自序》记述:“教师们多是靠兼职兼薪,以为贴补。大多数的人是卖文,向报刊投稿,得一点稿费。能做古文的人,向当地富贵人家做‘谀墓’之文,这样的生意最好,因为可以得实物报酬……联大的部分教师,曾经组织了一个合作社,公开卖文卖字卖图章,我也列在卖字的之内。可是生意不佳,我卖字始终没有发市。”还有一些教授合股做买卖,开设小吃店、茶馆,甚至摆地摊。
受到通货膨胀、物价飞涨的巨大影响,郑天挺的生活也变得异常拮据,留在北平的五个子女几乎全靠他的收入养活,甚至买一块肥皂都要货比三家。1943年夏,女儿郑雯来滇,需要路费,郑天挺为此到处筹借,“欠校中一万七千余元,欠卢吉忱五千元,而连月每月必亏”(《日记》1943年11月6日),后来还是靠着《清史探微》的出版才还清了这笔债务。对于郑天挺面临的穷迫窘境,就连留在北平的女儿郑晏也不甚理解,郑晏回忆说:父亲因为“自恃清高,摆知识分子的架子,坚决不到校外兼职”。然而,郑晏不了解的是,郑天挺之所以“不到校外兼职”,并非“自恃清高”。当时教师的境遇和生计如此糟糕,兼职谋生无可厚非,担任北大秘书长、联大总务长的郑天挺对此并不抵触,无奈受限于行政之责的规定,不能兼职。而且,郑天挺担任联大总务长以来,对校内师生经济困顿的状况格外关切,规定“必于月底发薪,未尝稍迟”。1943年9月1日,他得知上月薪水尚未发放,“为之大怒”,“责令下午必发”,并在日记里痛心地写道:“今非昔比,同人中盖有不能迟半日者也。”
直到1943年底,联大内部传出流言,学校行政领导每月均有额外补助。郑天挺愤怒难忍,在11月6日的日记里辩白道:
此种谰言,令人闻之愤怒!校中最苦者,莫若负行政责任之人。教授中大多数兼差,且有兼至三四处者。莘田(罗常培,笔者加注,以下同)尝言,闻一多在中法兼课,并有家馆,月修至四千五百元,选译新诗,一次送二万元。唐立厂(唐兰)家馆月修至六千元。又有人在他校兼院长及系主任者,惟在校任各长者绝不能兼。各教授在校任课少者四小时,多者八小时,八小时者为数无几,惟任各长者有一定办公时间。政府规定之特别办公费,每月六百元,任行政责任者均辞谢不受,更何况特别补助耶?他人不尽知,若勉仲(查良钊)、子坚(黄钰生)与余,皆负债累累。
郑天挺并非“眼热”教授兼职,而是因“补助”流言而气恼,流言伤害的是他的一颗赤诚公心。今人常言“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之冻毙于风雪”,郑天挺甘为行政受累,反遭流言中伤,这种内心的不平衡可想而知。
到了抗战胜利前夕,外地朋友甚至主动接济郑天挺。1945年7月3日,郑天挺致信在重庆的吴文藻,感谢他赠送瓦特门百年笔一支。事情的起因是郑天挺曾致信吴文藻,其中有句“近年昆明穷名在外”的无心之言,没想到吴文藻记挂在心,原本要馈赠郑天挺卢比百元,担心不受,故而改为名贵钢笔,这件小事让向来自尊倔强的郑天挺惴惴难安。这一时期的郑天挺,对物价变化异常关注,每日有了记账的习惯。1945年,郑天挺基本上每月都入不敷出,均有欠账,至是年一月,郑天挺“凡欠联大四万五千元,北大一万三千五百元”。他在7月5日的日记里写道:“购火柴一匣,价七十元,数之得五十一根。入巷口之际,泥泞不可下足,顷刻用去六根。”就连火柴都要论根计算,可见生活到了何等艰难的地步,让人唏嘘不已。7月20日,章耘夫请客,治馔颇为丰盛,郑天挺盘算“计非五六万不办”,吃得战战兢兢,甚不是滋味,“饫于口,不安于心,尤愧无以报之”。
二
事实上,抗战后期,郑天挺曾接受云南大学文史系主任徐嘉瑞的邀请,在云大短暂兼课,此外还有一次受罗常培、徐嘉瑞等人邀请,为大理编修志书。但他操守极严,从不逾越本分,甚而对自己过于苛刻。比如,他对“卖文”行为就非常不屑,在1944年1月7日的日记里写道:“近半年来,昆明各报星期论文每篇酬八百元,小报无聊文字每千字酬二三百元,同人争先恐后,余甚耻之。曾语端升(钱端升),非贫无立锥,绝不为小报写稿也。”6月8日又记:“近年生活日苦,然余除作学术文字,投之学术性刊物略得微酬外,尚无一文之兼职。此则足以自豪,而无所愧怍于任何人者也。”
郑天挺曾说:“惟一己私利是视,吾深耻之。”(《日记》1938年4月15日)他的心中考虑的都是众人之事,甚少有“我”,总能站在大局或他人立场上考虑问题,从不计较私利,表现出从不妄求妄取的笃诚君子一面。1942年春,这也是昆明物价飞涨的时期,当时郑天挺的月收入只有一千三百六十三元,然而他想到的是“国家战时养士之优之厚,可谓至且尽矣”(《日记》1942年3月31日)。对于稿费、讲座费等酬金,他总是嫌多,而不是怨少。1944年6月8日的日记云:“得《中央日报》通知,《清国姓臆测》稿送稿费千二百元,全文不足三千字,每千字且四百元矣,无乃太多乎?”郑天挺曾为裕滇纺织厂职工做过一场题为《清末之洋务》的讲座,获得三万元讲座酬金。有意思的是,郑天挺认为这笔酬金过于丰厚,“此在我侪为过分,在公司为浪费”。(《日记》1945年8月4日)实际上,这笔酬金与当时飞涨的物价相比,并不算“过分”,三万元只能买三百个鸡蛋。
1944年,教育部公布了一次学术成果评奖,郑天挺的论文成果获得三等奖,他对于评奖规则和公正性强烈质疑,为此坚决退回八千元奖金和获奖证书。后来,教育部高教司吴俊升前来联大巡察,郑天挺坚持请吴俊升帮忙带回奖金,“俊升再三嘱抱屈收受,力辞之,吾为学术、为个人人格万难受此,俊升乃允携回”(《日记》1944年7月15日)。据王力《怀念朱自清先生》回忆,他曾以《中国现代语法》《中国语法理论》两部著作申请学术评奖,同样获得三等奖,“我大失所望,想把奖金退回去”,朱自清笑着说:“干吗退回去?拿来请我吃一顿岂不是好!”相比之下,郑天挺的操守已到了责己过苛的程度,甚至显得“迂腐顽固”。我们可以赞叹朱自清的通达,但绝不可嘲笑郑天挺的固执。他宁愿较这个真,也要表明态度。或许正由于此,郑天挺赢得了同人的尊重和信赖。当然,朱自清在大义面前也绝不含糊,一向温和的他,在闻一多被暗杀之后,内心自我剖析,“深感应对自己进行一场革命,以丢掉自私与懦弱”(《朱自清日记》1946年3月3日),后来“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其操行同样令人肃然起敬。
1944年,哈佛燕京学社特拨出专款,作为国内学者的研究补助费用。经蒋梦麟、翁文灏、任鸣隽等人商定,郑天挺获得四万元资助(《日记》1944年9月23日)。但他自觉不够格,“心甚愧之”,“依其所望,须有研究计画并研究著述与之”(《日记》1944年9月24日)。其时,西南联大获此项资助者共有十二人:姚从吾、汤用彤、毛子水、向达、罗庸、唐兰、闻一多、浦江清、邵循正、雷海宗、朱自清以及郑天挺。其时,姚从吾、汤用彤均向梅贻琦表示不愿领受,“不以燕京哈佛社补助而影响援华会补助”。郑天挺也认为,“余与从吾、锡予(汤用彤)情形相同,但余既负行政责任,不愿先得”,同意改列候补之中(《日记》1945年1月5日)。
1944年底,昆明富商熊锡之见联大学人生活窘迫,愿意资助数名有成就的学者每月一万元,以一年为期。据郑天挺日记所述,当时闻一多、华罗庚、陈达已获得三个月资助,现拟增加三名教授。熊锡之通过潘光旦联系梅贻琦,梅贻琦推荐了郑天挺、吴晗二人。然而,郑天挺认为“无功受禄甚不安,且校中更有穷过我者”,坚辞不受,对潘光旦说:“有生以来未尝分外受人一文也”(《日记》1944年11月20日)。一周后,潘光旦又来劝说,说冯文潜、吴晗已经接受,劝他一定要接受这份好意。郑天挺仍不改初衷,恳切辞谢,并推荐了周炳琳、闻家驷二人。(《日记》1944年11月27日)
三
1943年7月13日,郑天挺与西南联大的德籍教授米士一同前往昆明才盛巷,途中郑天挺谈及联大同人的穷困状况,这位外国友人脱口而出四字:“君子固穷。”这个回答让郑天挺大感意外,他在日记里写道:“此犹太血之德国人,可谓出乎其类者矣。月前企业局请其任顾问,立辞拒,操持尚在国人之上。今日此言亦使人愧怍。”“君子固穷”出自《论语·卫灵公》,孔子及一众弟子在陈绝粮,子路生气地说:“难道君子也会穷困潦倒、走投无路吗?”孔子回答:“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意思是:“君子固然有穷困之时,但小人若遇此困境,就会胡作非为。”“君子固穷”向来有两种解释:程颐说,君子固守其穷;朱熹则认为是“君子固有穷时”。生而为人,都有过上美好生活的愿景,岂有“固守其穷”的道理?朱熹的解释显然更切合实际。在我看来,关于“君子固穷”的解释,战国时代的荀子和孟子已经给出了完美的答案。《荀子·宥坐篇》:“君子之学,非为通也,为穷而不忧,困而意不衰也,知祸福终始而心不惑也。”《孟子·梁惠王上》:“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其实都是一个道理,人生起伏,难免有穷困之时,而只有君子(“士”)才能保持不为穷困逆境所困扰的“恒心”,能够做到穷而不忧,志气不衰,内心不惑。可见,真正伟大和可贵的是对待穷困的从容态度,并不是教人一辈子守穷。
《荀子》中提到的“君子之学”,过去甚少注意。“君子好学”和“君子固穷”其实存在密切的关系。《论语·学而》:“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君子真正的“好学”,就是不求外在的物质满足,不因人生的不如意而困惑,不为一切危险和苦难所挟制,而是回归对“道”的精神追求。1944年6月4日,西南联大某学生即将留校任教,他找到总务长郑天挺,先是打听生活补贴,继而问询留校后报酬事宜,这引起了郑天挺的反感,认为这位年轻学子斤斤计较于稻粱事,耐心劝导他“不必以此常萦胸怀”,“望其专意治学”。没想到,这位不开窍的学生“呶辨不已”,说:“若不号饥,谁知其饥;若不号寒,谁知其寒。”这让郑天挺更加气闷,还在日记里批评这位学生每次来谈,都是关乎个人利益的“营进之道”,而不是学问本身。
站在学生的角度考虑,“若不号饥,谁知其饥”这话原本没错,只是关心就业待遇而已。郑天挺当然知道,在烽火连天、流离失所的抗战岁月里,有一份稳定而有前途的工作,对于一名学生来说是多么重要!然而,郑天挺也深知,若要成为联大学人,就应该把学术本身放在第一位,这是人生当中超越温饱和就业的更高理想。其时,大多联大学人都挣扎在“饥寒”的边缘,生计艰难,真正到了“君子固有穷时”的地步,但甚少叫苦不迭,对学术的追求依然执着严谨,真正实现了“好学”与“固穷”的统一。这其实是一个如何看待“大我”与“小我”的问题,“小我”者,个人的饥寒温饱和利益得失;“大我”者,事事以内心持守的恒心、道德和公义为先,即便身处穷困和逆境,也要以积极乐观的态度面对。就个人的成长而言,我们固然要关切“小我”,但最终应该超脱“小我”而追求“大我”,如此才能避免人生只剩下“利来利往”的苟且。
郑天挺就是这样一位从不“号饥号寒”而追求“大我”的人,其性格中的理学底色,让“正心诚意”和“修齐治平”的思想早已刻在了他的骨子里,从而表现出“平生以天下自任”的家国担当和强烈的济世情怀。或许正由于此,他对身边人事、社会时局、国家命运的看法甚少有悲观消极之论,总能从大局着想,努力振发向上,积极应对穷困和苦难。1938年2月9日,他在日记里说:“自国难日急,学者好读遗民诗文,余则主读中兴名臣集,以为遗民诗文固可以激励正气,而中兴名臣之所作,于激励正气外,兼可以振发信心。当千钧一发之际,不有匡济之术,乌可以复兴哉?”
这种激扬正气的乐观态度,好像是人生支柱,从来没有在他身上稍减半分。1942年4月17日夜,郑天挺与潘家洵谈及战事走向,居然打起赌来,他当即立下字据:“郑天挺曰中华民国三十二年夏同盟国必胜,中国必胜。证明人:潘介泉(潘家洵)。”甚而豪迈地说:“此条可悬之国门,愿千金易一字。”他输了“赌局”,却彰显出拳拳爱国之心以及对抗战必胜的信念。
尽管在播迁流离的生活中受尽煎熬,心灵如同挣扎于泥沼,但郑天挺始终对抗战前景保持乐观和信心,这并非盲目,而是源于内心的坚韧和笃定。1942年,郑天挺大病一场,熊十力来信说:“意兴不当销沉,时时激发志气,尤保身之本也。志气一衰,便不复振,吾老而顽强如故也。”这些话对郑天挺的鼓励甚大,“谨当永志之”(《日记》1943年1月21日)。抗战胜利后,在1946年7月7日的日记里,郑天挺写道:“含辛茹苦者九年,而气未尝稍馁,固知必有今日。”所谓“气未尝稍馁”,就是时刻激发志气。“以志率气”的根本则是保持乐观,执守恒心,也就是荀子诠释“君子固有穷时”的态度:穷而不忧,志气不衰,内心不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