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美学的探寻者”——著名艺术家龚声访谈录

　　本期文艺家：龚声，1939年5月生于江西省南昌县，1960年毕业于江西师范学院（现为江西师范大学）艺术系美术专业。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版画家协会会员，中国漆画艺术研究会理事，江西版画研究会副会长，江西漆画研究会副会长。江西师范大学资深教授，硕士生导师。1999年被中国版画家协会评为“中国优秀版画家”，并荣获鲁迅版画奖。

　　寇焱（以下简称“寇”）：龚老师，您好！首先想请您介绍一下您的家庭情况。

　　龚声（以下简称“龚”）：我出生在南昌县渡头镇，我父亲是心远中学毕业的。父亲在那时来讲是一个知识分子了，新中国成立前当过镇长，在农业局当过一段时间的局长。我三岁时就开始读私塾（那个时候没有小学）。新中国成立后我来到了南昌城里，插班到松柏巷一个教会办的公进小学读三年级，插班进来时考到了全班第十一名。后来因为历史原因父亲被羁押，家庭失去了稳定的收入，导致无法支付小学的学费，因此我在四年级时被迫休学。

　　寇：在休学期间您是如何进行学习的呢？

　　龚：我家住南昌市西湖区系马桩那边，当时我把当地文化馆里面的书看了个遍。正因为我博览群书，所以我的写作能力也十分优秀。就算那年休学在家，我也一直看书。那时没有粉笔，我就拿着柴火棍子在地上涂涂写写。

　　寇：您后来在哪里读完的小学？

　　龚：后来，我打听到东湖区中心小学十分不错，于是我又插班进了五年级。班主任对我的帮助很大，她叫詹家珍。她让我来保管班级的书籍。她说班上的图书我都可以阅读，但是得给班上的同学们讲其中的故事。我刚开始讲故事时一直打哆嗦，后来讲的次数多了，讲得就越来越好了，这也造就了我后来的口才。

　　当时我的成绩十分优秀，免考进入了初中。我因家里比较贫困得到了助学金，学习条件也因此获得了改善。初中时我的美术水平也不断提升，美术老师让我进了美术小组，他还带我们参观过省里的绘画展览。

　　寇：展览中有什么让您印象深刻的作品吗？

　　龚：在省里的绘画展览中我见了世面。例如有一个中央美术学院的研究生在做一个泥雕，一点一点做好后将雕塑切开，挖空再合起来，这样一来就防止了雕塑开裂的情况。初中毕业时，我的绘画才能被美术老师注意到了，他告诉我一定要多看、多想、多听、多实践。也正是受这位美术老师的影响，我真正走上了美术这条路。

　　寇：您中学毕业报考了哪所高校？

　　龚：毕业时我的班主任问我想考哪，我说我想考中央美院。我记得那时中央美院师资好到什么程度，师生比达到了四比一还是五比一，四五个老师培养一个学生。老师告诉我，根据我的情况，不要去中央美术学院，去考江西师范学院，离家更近，加上师范学校有生活补助。为了不给家里增加负担，我听从了老师的建议，报考了江西师范学院。当时我是江西师范学院的第二届学生。

　　寇：您还记得入学专业考试内容吗？

　　龚：我记得是画一个茶壶和一个碗。我素描不行，因为我当时没有学过。后面我还见识过一种炭画，可惜我当时还没有条件去学。我在考场上看见别人画得都特别好，当时就担心了，心想不知我是否考得上。当时还有一个理论考试，要求写出中国美术界的三个名人。当时我就知道齐白石和徐悲鸿，想不起来第三个，但是我的脑瓜子还是很灵，就写了当时江西师范学院美术系的康庄，入学后老师还经常拿这件事打趣，哈哈。

　　寇：能否谈谈您在江西师范学院读书期间的情况？

　　龚：一进学校我就立志要画好画。当时家里生活条件也不好，不过我当时已经脱离了家庭的资助，因为免学费和食宿费。每月还会发放助学金，以帮助我减轻经济负担。那时候的老师不叫老师，叫先生。先生都是江西省内十分有名的画家，比如康庄、燕鸣等等，当时我和罗林儒是学校里两个最调皮的学生。当时师生关系非常融洽，融洽到了什么程度呢？老师有时直接到我们寝室里来上课。

　　寇：您大学主要学了什么课程？

　　龚：那时候的课程安排是既学画画又学音乐，我们是音乐和美术合在一个班的。我既学声乐又学器乐，但我还是更喜欢画画。当时国画、油画、水彩和素描我们都接触过。我在班上算比较用功的，绘画能力也算是比较好的。由于我大一就开始写生，坚持每天一张，有时画得太入迷不按时吃饭，还得了胃病。

　　寇：您这么努力学习，一定有所收获。

　　龚：在班上我的水彩画画得算是相当不错的。有一次全省的美术展览，我就有一幅水彩作品参加，画的是湖南湘江边起吊的轮船。我在学校时对东方美学很感兴趣，对风景很喜欢。风景写生要懂得取舍，不能什么东西都画，这样反而会破坏画面的美感。就比如我们人体写生，也要动脑子，要懂得取舍，要有立意，画面要进行加工。我的画也有自己的语言在里面。我追求东方之美，讲究画中有诗，诗中有画。

　　寇：当时有毕业展吗？

　　龚：没有，因为我们提前毕业了，所以没有毕业作品。当时有几个学生是还没有达到毕业条件的，也有像杜玉华等几个画画好的同学准备留校。那时候是计划分配，省教育厅当时调了二十多个人到全省各地去，留下来了八九个。我当时因为家庭出身的影响没能留校。只有很少的同学留在南昌工作。

　　寇：您毕业被分配在哪里工作？

　　龚：我被分配到上饶一中，那个地方的编制设备都很齐全。但是因为三年困难时期，我落下了耳鸣这一顽疾，在南昌治疗了六个月，好了又回到上饶一中。校长说我已经不适合做老师了，于是我被调到了电影院。再后来，由于我的家庭出身不好，处境艰难，于是我做了一个决定，要求下放，做个农民……

　　寇：您下放到了哪里？

　　龚：在上饶待了十年。那里的人都不知道我是画画的。那段时间我就是整农田，最后收割稻子过秤，我这个亩产达到了一千多斤，当地农民说我的劳动能打八分。十分是满分，就是强劳动力，八分还可以啊！因为一心侍弄农田，别人都不知道我是搞画画的。当时地方的农科院做总结都说我种得不错，然后我就变成了农科院的技术员。

　　寇：那您后来是怎么从农科院的技术员走上版画创作之路的呢？

　　龚：我调离上饶一中，到了宜春地区，可谷先生在那里负责教我们搞版画。不过我当时在学校也没有专业方向，所以我什么都搞。后来为了让宜春地区的版画成为全国知名的美术品种，宜春地区的许多美术人才都被挖掘出来，我的档案也被翻了出来。我那个时候简直不想画画，因为思想没转过来，就这样被逼着上来了。这一逼却逼出了成绩，我的第一张版画作品《秋韵》就被《人民日报》外文版采用。

　　寇：您对江西版画的发展确是功不可没！

　　龚：做了一些具体的推动工作吧。当时在集体交流创作经验时，我们发现传统拓印技术在版画界尚未得到足够的重视，如运用在现代版画创作中则能产生独特的表现效果。我们尝试创造出了多种样式的彩拓技法。在我们的不懈努力下，慢慢形成了彩拓版画丰富而独特的面貌。第八届全国版画展前夕，我还发起和组织了为期半个月的彩拓版画创作研习活动，在新余罗坊会议纪念馆举办，吸引了众多江西版画创作人前来学习和创作。陈正元、周新如、邹连德和兰人杰等大部分宜春版画骨干都积极参与了创作活动，并先后创作出一大批面貌新颖的彩拓版画作品。我的作品《青山满木》和兰人杰的《猪仔行》入选了第八届全国版画展。此次研习活动，对彩拓版画在江西的推广和发展起到了积极而深远的作用，在全国版画界扬了名，彩拓版画也成为江西在全国版画界的一张名片。

　　寇：您在版画技术上的突破是否有理论支撑？

　　龚：有的。我在1982年的江西版画研究会第一届年会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叫《宜春版画漫谈与随想》。我总结了宜春版画的艺术经验，还提出了一个观点，就是宜春需要进一步继承和发扬鲁迅先生提出的版画艺术战斗性的传统，寻找具有民族气派又有江西老表的乡土气味、雅俗共赏的版画艺术。

　　寇：您在版画创作方面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先后入选过五届全国版画展览，还入选过南斯拉夫卢布尔雅那国际版画展、日本中国群体版画大联展等。1999年，您被评为“中国优秀版画家”，并荣获鲁迅版画奖。那您为何后来又从事漆画创作了呢？

　　龚：我从宜春调动到了南昌，正值江西漆画大发展的时期。我打听到江西省工艺美术研究所在搞漆画，所长还是从我曾经工作过的上饶地区过来的，于是我和罗林儒、樊德康兴冲冲地去了研究所，与时任所长宿成文交流后，便开始研究漆画。同时我多方求教，深入鄱阳脱胎漆器厂，向厂里的张师傅请教漆艺传统技术，研读沈福文和李大树合著的《漆器工艺技法撷要》，学习越南磨漆画的现代创作思路。

　　寇：听说您曾在全省各地多次举办培训班？

　　龚：当时我获得一些成绩之后，萍乡就请我过去帮他们办了一个培训班。在萍乡办完班之后，我在宜春也办了一个培训班。后面又回到萍乡，在上栗县和陈圣谋一起办了一个萍乡农民漆画班。当时在那个班上有一幅抓乌龟的画，也参加了中日友好交流会的画展。展览时乔十光先生看到这张画，连连称赞。那张画同我的《竹乡》是相同的制作方法。

　　寇：您和陈圣谋先生合著的《漆画技法：材质·肌理·制作·意境》是全国最早的一本漆画教育类书籍，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那本书在当时影响很大吧？

　　龚：对，影响了一大批画画的。当时赣南师范学院的杨在挺就是看到我和陈圣谋共同出的那本书后，自学出来的。我在书中明确提出了漆画艺术是绘画与工艺两者和谐结合的绘画种类，在漆画创作中要保留和运用传统的漆艺技巧，但是为了更广泛地表现当今生活，适合现代人的审美观念，根据画面需要也可以采用现代新材料、新技术与新思维。

　　寇：您在江西师范大学是如何推动漆画教育和人才培养的？

　　龚：1985年，我被康庄先生作为人才引进到江西师范大学，为美术学院培养版画和漆画专业创作人才。师大党委书记批给了我八百块钱，算是科研创作启动金吧。然后我就买材料，开始创作漆画。利用那笔经费，我创作出十几张作品，有三张参加了中日友好交流会的画展。我在美术学院办了四届漆画培养班，有五六张作品入选了全国美展。为了强化漆画师资队伍，我还带领教师团队进行现代漆画的实践研究。1991年现代中国漆画展在日本开幕，江西有八幅作品选送，其中五幅作品就来自江西师范大学。当时江西漆画研究会刚成立，大家热情很高，后来好多作者陆续都被调走了，漆画后面冷了一段时间。

　　寇：江西师范大学是哪一年开设漆画专业方向的？

　　龚：在我的推动下，江西师范大学美术系1989年起开设本科漆画专业方向。1994年，我的漆画方向学生段岚成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现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乔十光先生的首位研究生。

　　寇：为了人才培养，您还成立了龚声漆画艺术工作室？

　　龚：没错，我在2003年成立的龚声漆画艺术工作室，每届招收四十名学生。工作室成立之后，学生每年都能入选全国性或者国际性的美术展览。比如：2004年有两件作品入选第十届全国美术作品展；2006年有二十多件作品受刚果共和国驻华大使的邀请参加国际和平展览；2011年我组织的以“生态鄱湖”为主题的师生创作展分别在南昌、北京以及韩国等巡展，反响很好。

　　寇：工作室采用什么样的教学模式？

　　龚：以传统民间作坊师徒的形式融入现代美术创作教学理念，将教学、创作与研究三者合为一体，打破各个年级之间的班级教学程式化，将高低年级的学生按照班级和专题小组组成课程群体，以项目作为教学的切入点，在项目的研发、设计、制作等过程中，让学生全程参与每一个细节的讨论，为学生营造良好的学习氛围。

　　寇：您如何看待您当时的创作？

　　龚：观念决定作品，我自认还算是跟得上时代的人，在当时观念还较为超前，但当时师大很多老师都说我是老顽童。

　　比如我当时有幅作品是画女人体，名叫《白云悠悠》。西方人都是很喜欢画人体的，但东方思想却比较含蓄。我画女人体，用的是画背面的形式，增加了人体美的神秘感。徐昌颐发表了一个观点，就是说1990年代以后的作者们，大多是学习西方的装饰艺术，后面也还有一些行为艺术。我想，不管哪种艺术，都要有现代意识。

　　寇：您对现代漆画的发展有什么看法？

　　龚：第一届中国漆画研讨会在厦门举行，江西有两个参会代表，一个是陈圣谋，一个是我。会上讨论了什么问题呢？乔十光提出，现在的漆画是从中国传统漆艺脱胎而出，并且加上一些技术。大家讨论得相当激烈，有些代表明确提出要以乔十光理论为代表，批评我们说江西漆画是“假漆画”。研讨会最后，乔十光发言表示，用大漆画的漆画才叫真正的漆画，那些用化学漆创作的漆画不算真正的漆画。

　　寇：您当时的观点是什么？

　　龚：不管是大漆还是化学漆，只要是用漆性材料创作出的作品，都是漆画。中国传统的大漆厂考虑成本问题还要兼顾实用性，于是创造了化学漆。后面，经过我们的据理力争，还是对漆画的定义有了些许改变。最后，大会得出结论，现代漆画是以现代工艺为主，并以大漆材料为基础所创作的绘画。不管黑猫白猫，能抓耗子就是好猫。1990年代，拿福建漆画与江西漆画来比，还是江西漆画更加精彩。

　　寇：您做了哪些推动江西漆画发展的工作？

　　龚：我除了在国内搞一些展览之外，还在日本、韩国等地多次举办漆画展览，扩大了江西漆画的国际影响力，带动了一批不同画种的艺术家参与漆画创作。中国能在加拿大参加亚洲戛纳艺术节，是因为我认识那个老板，我把他请来看我们江西的漆画，希望他把江西漆画给推一下。然后他答应我，把江西漆画推到了亚洲艺术节。

　　我欣赏那些牺牲小我推动艺术发展的人。艺术要面向生活，面向社会。只面向自己的艺术是走不远的。

　　寇：回顾几十年历程，您在漆画方面，不但出了很多作品，也影响了一批人。您怎么看待漆画将来的发展？

　　龚：1970年代，我就跨界画油画和版画。在创作手法这一块，我偏向于东方美学诗情画意的风格。同时，我倡导似与不似的画风，看似是山，但又不是山。我在教学当中经常教导同学们，如果画一朵花，就要似花非花。然后我画中国画也会运用大量的金和银元素。当时有个学生看见我的画一直很好奇，问我是怎么画出来的。我告诉他，我这幅画并不是画出来的，而是用丝网印刷出来的。其实我对漆画的定义比较宽泛，我认为丝网印刷出来的也称得上是漆画。我在其中是用漆来调色的，并不是用油或者水。

　　我认为漆画是一个很有前途的画种，我这么大年纪了，我不考虑我创作了多少作品，到外面卖多少钱。我主要是想多培养些优秀人才。有了人才，才能出优秀的作品，漆画才能有发展前途。

　　寇：我认为您是“东方美学的探寻者”，谢谢您接受访谈，祝您康健！

　　(受访人单位：龚声，江西师范大学美术学院。访谈人单位：寇焱，江西科技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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