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奇生、江湖夺宝、深山遇隐——金庸小说的叙事元素及其衍生

  • 来源:创作评谭
  • 关键字:叙事,元素,金庸
  • 发布时间:2024-12-01 21:55

  尉然

  英雄奇生、江湖夺宝、深山遇隐—金庸武侠小说里有这三个不可或缺的叙事元素。

  金庸笔下的主角们大多出身奇绝。他们往往天资不够聪颖,却也总能得贵人相助,或是高人指点。习得一身武艺后,他们因为某些缘由步入江湖。随后,在一次次的夺宝纷争中,他们浮沉于义理、恩仇、江湖,以及人性的复杂:多少假仁假义、沽名钓誉之徒在宝物面前原形毕露,亦有许多心存大义、侠肝义胆之士仍能怀揣赤子之心。这种程式化的叙述元素贯穿金庸的十五部长篇,但并非他本人独创,而是根植于中国传统武侠和民间文学的土壤,并将传统的叙事元素加以更新改造,赋予其小说独特的文化内涵,使其脱离类型文学的狭隘范畴。在金庸出现的百年间,传统武侠小说已然旧貌换新颜。

  本文将对以上三个叙事元素进行历时性分析,并尝试探讨:金庸在写作时如何沿袭中国武侠文学传统并加以改造?受到武侠文学传统和金庸小说影响的艺术家们如何遵循惯制并呈现个人痕迹?不同媒介的文艺作品又是如何植根于武侠传统与金庸IP,实现对社会变迁的观照?

  一、英雄奇生:武侠的失父传统

  “寻父”往往是金庸笔下主角们无法回避的宿命。在作家的十五部长篇武侠小说中,有十三部小说的主要人物都不约而同地受到“父位缺失”的困扰。人们很容易将其视作金庸年少丧父的内心投射,也有论者从小说创作地中国香港彼时的社会境况入手,推究作家写作时的“家国之志”。

  当我们试着进一步考究,可以发现这些男主们凄惨身世无外乎三类:一是其父母被迫自绝,二是家父被外力所戕,三是男主本就是孤儿出身。在《射雕英雄传》里,郭靖尚未出生,其父就已在远方战死,母亲也随后被逼自尽。《倚天屠龙记》里男主角张无忌也与郭靖命运相似,年少时,父母就在江湖势力的胁迫下自绝生路。《天龙八部》里三位男主也受困其中:乔峰如同古希腊史诗《奥德赛》中的忒勒马科斯,在寻找父亲的路上历经艰险;虚竹与老父相认之初,金庸便安排他的父亲自绝;段誉的问题更为复杂,他压根分不清谁才是自己的老爹。

  在民间文学的学术传统中,这类情况被归入“英雄奇生”的母题。在最原始的神话或叙事诗中,英雄完全无父母。而在古代神话及原始性的民间叙事诗与民间故事里,一样有“英雄奇生”的母题。而在相对较晚期的神话中,伏羲、神农等中国古代神话人物就有母而无父。中世纪西欧诸国(如法国)的叙事诗里,“英雄无父”被进一步淡化,英雄们不再是完全没有父亲,而是父亲在他们出生前就战死。而在三国题材的众多评话与演义中,作者们也都心有灵犀地回避讨论刘备等主人公的双亲。这并非偶然。[1]

  从叙事学的角度分析,金庸小说中的男主必须“丧父”。只有失去了家庭的温存,英雄的出走才成为可能,小说情节才得以推进,武侠小说中的主人公们也得以顺理成章地走入江湖的世界。而从民俗文化学的维度来看,中国传统思想里“孝”是最重要的概念。《礼记·曲礼上》记载“父母存不许友以死”。孔颖达曰:“亲亡则得许友报仇……朋友之道,亲存不得行者。”[2]正是因为“父母在,不远游”的传统观念,所以当读者们期待武侠英雄们在江湖大显身手时,也难免对其存在着“忠孝两全”的期待。“英雄丧父”便成为武侠作家们在为自己的主人公脱去“枷锁”时,不得不选择的写法。这里说的“丧父”,不仅是指生理血缘意义的父亲,“丧父”背后是对强力监管职能缺失的隐喻。毕竟,在“江湖-国家”这组对立的概念中,江湖奉行的宗旨“道义”难免与国家体制运行的首要目标“稳定”发生冲突。如今热播的影视剧《庆余年》的上层逻辑的设置亦是如此,男主范闲内心的“公理”与亲生父亲庆帝力图实现的“平衡”始终不可调和。正是因此,尽管范闲早已“丧母”,但仍必须“弑父”。

  二、江湖夺宝:江湖叙事众生相

  当武侠小说中的主人公们步入江湖,自然便落入夺宝争权的纷争。年轻的侠士们大多没有前辈们“和光同尘”的底气与能耐,也总是容易被一些功名利禄勾去了魂儿。他们或主动或被动地参与残酷的江湖斗争与绞杀,“夺宝”则是这些斗争具象化的集中体现。金庸十五部武侠作品中至少有十部或多或少地涉及这一母题。

  世界民间文学传统中有着绵延久远的“寻宝”母题。俄罗斯民俗学家普罗普在《故事形态学》中,划分的第十四项功能项就是“宝物落入主人公的掌握之中”。宝物的种类繁复,可以是:(1)动物;(2)能够变成神奇的相助者的东西;(3)具有神力的东西;(4)直接赋予主人公的神性,如力气、化身为动物的本领等等。[3]这基本囊括了金庸作品中的宝物类别:宝藏、珍品、兵器。金庸的独特在于充分发掘了仙隐文化,选择将宝物“藏于名山”,还巧用“藏宝图”实现“以宝寻宝”的叙述模式。“武功秘籍”也成为宝物的重要一类。

  金庸对“寻宝”母题最重要的改造是将传统民间文学中单线叙述的主人公“寻宝”发展为多线叙述的英雄“夺宝”。细致描述在争夺宝物时的众生相是金庸的创举。对这一母题的改造对金庸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变化及人物性格的塑造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而金庸赋予这一母题内蕴深刻的伦理价值思考则将作品的主题思想提升到了一般武侠小说难以企及的高度。[4]

  在香港电影导演杜琪峰的系列电影《龙城岁月》和《以和为贵》中,金庸的这种叙述元素得到了充分发展。这两部电影的背景是名为“洪门”(韦小宝曾试图加入)的社团纷争,导演在电影中使用社团信物“龙头棍”作为叙述线索,意在强调传统规则,而非夺宝冒险元素。龙头棍象征着传统江湖小社会群体的内部秩序。在第一部《龙城岁月》中,对龙头棍的争夺依旧是江湖内部秩序与权威的体现。杜导尤其生动地刻画了龙头棍在经手诸多身份地位差异的社团成员时,众人不同的神态与心理。其中一位社团草鞋在护棍时被打至重伤后,仍默念《洪门三十六誓》:“兄弟托寄银钱及财物,必要尽心交妥带到。”而在第二部《以和为贵》里,当庙堂之上势力强势介入后,龙头棍的意义骤降,最后被社团话事人随手丢弃在社团元老的棺木中。这也标志着在“江湖-庙堂”二元叙事中,非正统叙事“江湖”的落寞。擅长执导警匪黑帮片的杜导起家于同恩师王天林合导《射雕英雄传》等金庸武侠片。在《机动部队:寻枪》《枪火》《放逐》等影片中,杜琪峰将侠义传统放置于现代帮派与警匪犯罪环境中,设计了极具仪式感的动作场景和人物站位,依靠镜头的光学语言,将暴力枪战(代替传统武侠的刀剑拼杀)升华到了美学的高度,延续了20世纪50—70年代胡金铨“禅机”[5]与张彻“暴力美学”的香港武侠电影传统。

  三、深山遇隐:爽文与情怀的平衡

  金庸小说中的男主角虽许多出身贫寒,但常在步入江湖后,因高人指点而武功精进,或是夺得宝物,随后更能凭其侠骨柔情得众门派的庇佑,佳人相伴,鲜衣怒马,仗剑天涯。在主角成长过程中,最为重要的就是“深山遇隐”(民间文学叙事中的“帮手”),这能够让主角的实力实现质的飞跃,有了“打怪-升级”的资本。随后,读者的“爽感”也会随着主角在一次次的“打怪-升级”后实力的增加而与日俱增。

  金庸的武侠写作为当代网络作家的创作提供了借鉴的样例。唐家三少把这一叙述模式使用得炉火纯青,他以惊人的速度生产出四大部玄幻小说《斗罗大陆》。在《斗罗大陆Ⅲ:龙王传说》中,男主人公唐舞麟就多次“深山遇隐”:在龙族墓地“龙谷”中,他用三年时间埋葬龙族尸骸,获得了龙族认可和“宝物”手链,修为大进。在江南的《龙族》中,“废柴”主人公路明非的成长也离不开卡塞尔学院的老师、兄弟对他的帮助。有趣的是,作家设置了一条极为明显的“深山遇隐”叙述线索:男主的双胞胎兄弟路明泽给予男主一部手机,每次拨打都会消耗四分之一的电量,也随即可以获得一次无限的神力。代价是当手机电量耗尽,男主的生命也将结束。《龙族》的连载也随着作家埋设的这条线索缓慢前行。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类型化的文艺创作(如武侠、科幻类等)与民间艺人的创作有着相似之处,二者都需要使用某种固定格式的叙事元素(比如“打怪—升级”)推进作品。正如口头诗学理论所述:大型口头叙事样式主要是通过“程式化单元”如程式、典型场景和故事范型来引导演述人遵循故事的路线图来现场创编故事。[6]在过分追求更新速度和读者作为“供养人”至上的商业写作模式中,网络作家们不得不通过使用“程式化单元”写作来提速,从而满足连载要求,从“供养人”那里觅得打赏。这与金庸在《明报》连载自己武侠小说时的境遇有些相似。

  在常见的“爽文”框架中,“爽”的满足感与持续性的缺失和压抑有关。置身权力底层,深受资本的剥削,行动无力的感受和对个体情感稳定性的惶惑,恰恰是“爽”产生的前提。古言网文是对于“绝对权力”的追逐,现代都市网文表达的对于“垄断资本”的向往,玄幻类网文表达的对于“洪荒之力”的期待,女频网文表达的对于“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渴望。[7]但这种爽感往往如同幻想家的臆想般(作为欲望满足的白日梦)短暂。而阅读金庸小说的“爽感”或许更为持久,这可能更多来源于作品结尾的善恶有报与公理正义的最终实现的理想“情怀”。这种写作特质被他的粉丝网络作家猫腻在写作中继承。猫腻将“情怀”视作“一个作者区别于另外一个作者,一个作品不同于另外一部作品的最根本性的东西”。“爽文”是基础,“因为商业小说归根到底是要给读者提供基本的阅读快感”,这是前提;但“情怀”则是猫腻要悄悄塞进去的“私货”,[8]就像他的偶像金庸。

  四、结语:历史诗学与金庸的生命力

  俄国历史比较文艺学家维谢洛夫斯基在《历史诗学》中提出“母题”和“情节”的概念。[9]这两个概念也直接影响到普罗普在《故事形态学》中对“功能”的发现。[10]这也是本文“叙事元素”的学理来源。维氏提出这两个概念是基于他将“确定传统在个人创作中的作用与界限”视作历史诗学的任务,就像本文此前论述的那样,金庸将传统的武侠与民间叙事元素加以更新改造。在“不太守信义”的社会,金庸创造一批为了“信”字失掉性命在所不惜的古人。而这批“另类独行”的侠胆英雄们,也的确给曾经和当下的社会都构造了一个童话。[11]正因此,金庸的作品已经具备成为经典的某种条件:“它集中体现了一个民族过去的审美传统和对未来的审美理想……在分裂了的过去和将来之间,凭着自己的全部意志力,充当了一条拉锁。”[12]

  在千禧年后的这些年里,金庸武侠小说的阅读热正在逐渐褪去,这是无法撼动的文学发展的客观规律。当曾经忠实的读者们不断老去,当流媒体时代的冲击来临,金庸的作品无法像过去那样大张旗鼓地“登堂入室”,但也悄然以另一种形式,在我们的文化生活里出现。

  比如,B站百万粉丝UP主卦者那啥子灵风的《雕》以说唱歌曲的形式讲述“典型形象”郭靖的故事。金庸小说中英雄离家的母题在歌曲里转化为当下青年人进入社会后的失望:“踏入江湖却发觉这江湖并无我期盼般浩渺,所谓侠士,推杯换盏,互相寒暄叨扰。”当“天下武功纷乱繁杂,皆破在一招和亲”“那旁门左道奇淫巧技撑得过几分钟,你名门世子宗派后人又能值几阵风”两句歌词被歌手用传统戏腔唱法悠扬唱出时,大小色彩样式各异的弹幕以极其快的速度在视频画面滚动,像是一首复调的思想交响曲—瞬时的、上下错位的狂欢化场域于此形成。

  再比如,“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这几句话因为太过出名,频频被人“误栽”在一些历史名人的头上,或者直接用作演讲主题或是著作的标题,甚至许多人用这句话大煮心灵鸡汤。其实,这只是金庸小说里的一句武术口诀。在《倚天屠龙记》里,张无忌在光明顶只身对抗六大门派,受了强横狠辣的灭绝师太一记重掌,口吐鲜血倒地。周遭有数百人之众,可他却只觉万籁俱寂。这时,张无忌忽然记起这句话。彼时,他在幽谷中研习《九阳真经》时,对此甚为不解。而现在,他似乎有些理解经文里这句口诀了。

  语言学家相信:“语言是社会或者心理—社会表现中最简单、最丰富,同时却又是每一个人精神世界中经常、不断存在的现象。”[13]今天,金庸的作品已经渗透进了人们的日常生活。而若干年后,它是否还会在语言世界和人们的精神世界中驻足?文艺学家们是否会用《文心雕龙》里的“既随物以宛转,亦与心而徘徊”来赏析这处小说片段?而熟悉列夫·托尔斯泰的读者朋友们,又能不能联想到《战争与和平》里“奥斯特里茨的天空”?

  注释:

  [1][俄]李福清:《古典小说与传说》,李明滨编选,中华书局,2003年,第9—11页。

  [2][清]孙希旦编:《礼记集解》,兰台书局,1971年,第11页。

  [3][俄]普罗普:《故事形态学》,贾放译,中华书局,2006年,第42页。

  [4]王立、孙琳:《金庸小说寻宝母题的佛经文学来源》,《西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1期。

  [5]黑择明:《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胡金铨的传统文人本质》,《北京日报》2022年5月20日。

  [6][美]阿尔伯特·贝茨·洛德:《故事的歌手》,尹虎彬译,中华书局,2004年,第100页。

  [7]李玮:《谈谈网络文学的“爽”》,《文艺报》2019年6月28日。

  [8]邵燕君:《从乌托邦到异托邦—网络文学“爽文学观”对精英文学观的“他者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第8期。

  [9][俄]维谢洛夫斯基:《历史诗学》,刘宁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第488页。

  [10]李正荣:《诗学翻译三种障碍的突破—评刘宁教授译维谢洛夫斯基〈历史诗学〉》,《俄罗斯文艺》2008年第4期。

  [11]金庸、严家炎、贾平凹、冷成金等(张英整理):《侠至绝顶金为峰》,《天涯》2019年第2期。

  [12]张柠:《现代作家的观念与艺术》,高等教育出版社,2023年,第3页。

  [13][波兰]博杜恩·德·库尔德内:《普通语言学论文选集(下)》,杨衍春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85页。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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