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娱乐化与金庸文学的经典化

  • 来源:创作评谭
  • 关键字:泛娱乐化,金庸文学,经典化
  • 发布时间:2024-12-01 21:50

  自20世纪80年代初进入内地,金庸的武林江湖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新世纪以来,新媒介传播形式促进金庸文学与网游、表情包、热梗、短视频等的再结合,广阔地进入大众群体中,“金庸”成为毋庸置疑的文化大IP。但在“娱乐至死”的年代,各类改编客观上对金庸作品的文学性造成了冲击。本文将结合网络游戏中的金庸世界、作为艺术再生产资源的“金庸元素”,讨论深处泛娱乐化和文化工业语境中的金庸文学经典化问题。

  一、网络游戏中的金庸世界

  在作品改编为网络游戏的数量和品质上,现当代文学领域几乎无人能与金庸相比,这也是推动金庸文学经典化的特殊形式。金庸文学改编为游戏与中国电子游戏的起步同步。从1993年推出DOS系统的《笑傲江湖》开始,到2024年4月《射雕》的上线,包括《鹿鼎记》《天龙八部》《倚天屠龙记》《射雕英雄传》《侠客行》《雪山飞狐》《书剑恩仇录》《碧血剑》等在内的数十部作品都不同程度地被改编成网游。可以说,金庸文学见证了中国电子游戏从单机版到客户端版再到手机游戏的发展历程。借助网络游戏这一形式,金庸作品中的人物、门派、武功招式、修炼方法、重要场景等得到呈现,以玩家为主体的具有互动性和体验感的娱乐活动扩大了金庸文学的接受范围。

  金庸作品虽以武侠为题材,但其丰富的文学空间为游戏场景、任务、线索等的设置提供了多种可能。严家炎在评估金庸文学价值时提到:“作者以写‘义’为核心,寓文化于技击,借武技较量写出中华文化的内在精神,又借传统文化学理来阐释武功修养乃至人生哲理,做到互为启发,相得益彰。这里涉及儒、释、道、墨、诸子百家,涉及千百年来中华民族众多的文史科技典籍,涉及传统文学艺术各个门类如诗、词、曲、赋、绘画、音乐、雕塑、书法、棋艺等等……我们还从来不曾看到过有哪种通俗文学能像金庸小说那样蕴藏着如此丰富的传统文化内容,具有如此高超的文化学术品位。”[1]也可以说,是在网络游戏的开发设计将金庸武侠世界具象化的过程中,人物的武器、招式以及环境的设定等细节愈发清晰,如此“细读”,客观上促进了对金庸文本内部的剖析。

  2001年上线的《金庸群侠传online》是具有节点意义的作品。这款网络游戏将金庸不同小说中的人物包括杨过、令狐冲、郭靖、韦小宝、赵敏、黄蓉、小龙女等集合,以其武侠小说的“江湖”模式运行,还原门派、装备、技能等。游戏设置单线任务和合作模式,玩家可以自由选择身份,体验自由冒险、拜师学艺、加入门派等武林生活。也就是说,玩家能够体验金庸小说中各大侠的成长,也可以通过组队完成“天罡北斗阵”等合作任务,从而感受大侠所经受的孤独、磨炼以及武林江湖的温情一面。值得一提的是,相较于1990年代的金庸网游,《金庸群侠传online》在画面设计上更为成熟,游戏场景风格趋向唐代,颇有古雅气质,金庸文学中的代表性地标如光明顶、黑木崖、紫禁城等皆得到还原。“江湖”在网络游戏这一互动性、体验性极强的娱乐形式中具象化,同时也由于对金庸文学中绵密的传统文化元素的呈现,而具有了中国式美学意蕴。

  网络游戏是面向大众的娱乐方式,随着时代文化需要和新媒介技术的发展而不断更新。时至今日,金庸文学仍不断地被开发为网络游戏,在游戏设定和取向上的变化彰显着时代文化对“江湖”的期待,这也正说明金庸文学可阐释空间的辽阔宽广及其文学价值的超越性。

  二、作为艺术再生产资源的“金庸元素”

  金庸文学通过改编为电视剧、电影、漫画等形式获得巨大受众,衍生出网络游戏、影视剧主题曲、桌游等,共同搭建着文化大IP的版图。但金庸的当代影响力远不止于此。引“金庸元素”为资源进行艺术的再创作和再生产,是新世纪文艺界的重要现象。这不仅包括网络文学的武侠、仙侠题材作品对金庸结构故事的方法、人物形象、门派矛盾设定等的模仿式写作,还有以六神磊磊为代表的自媒体写作,用更加通俗、风趣的方式品读、普及金庸作品,与金庸文学构成复杂的张力关系。还需要提到的是《武林外传》、许巍的流行歌曲等引金庸元素为资源的创造性再创作作品,他们在作品中注入个人对武侠、江湖的当代理解,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冲击了金庸的武侠世界,但客观上也延长了金庸文学的当代生命力。

  2006年大获成功的《武林外传》有向金庸致敬的意味。这不仅表现在作品涉及的门派武侠、江湖秘事、儿女情长等元素和金庸文学相似,片尾曲名特意与金庸1965年开始连载的长篇小说《侠客行》同题,还在作品细节设置上与金庸武侠的元素有所关联,引人联想。《武林外传》引金庸文学为资源,但并未全面继承金庸的武侠观,相反,《武林外传》是“反武侠”“反暴力”的,所建立的是属于当下时代文化的宽容和谐、热闹的“江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武林外传》对金庸的消解式继承也为其带来了新的时代生命力。

  《武林外传》有意与金庸对话,编剧对人物、细节的设置上都有“金庸”的蛛丝马迹。祝无双仿佛是《神雕侠侣》中敢爱敢恨、一生漂泊的陆无双的复活。《射雕英雄传》里大侠郭靖长女名为郭芙;《武林外传》中出现了郭芙蓉,其父更是号称“郭巨侠”,甚至比郭靖大侠还要高一个等级,在不断涌现“巨星”“巨擘”的时代中颇具反讽意味。《笑傲江湖》里衡山派掌门莫大先生的后人似乎也在《武林外传》中显形。莫小贝继承了哥哥莫小宝的衡山派掌门人身份,还成为五岳盟主。而如此高的武林地位汇集于一个没有功夫的十岁女孩身上,有意消解“武林”的崇高与传奇。此外,《武林外传》中的武功招式也有金庸文学的痕迹,如白展堂的绝技“葵花点穴手”是《笑傲江湖》中东方不败修炼的“葵花宝典”和《射雕英雄传》中黄蓉“兰花拂穴手”的结合,郭芙蓉的“排山倒海”是1990年电影版《笑傲江湖》中林震南向令狐冲证明“我是我”时所展示的招式……但很显然,《武林外传》中的武功绝招远没有金庸笔下大侠所使用时的威力,反而是作为一种“调节剂”服务于轻松、搞笑的作品氛围。这种处理也侧面呈现着“英雄”“侠义”等关键词在时代的新变,正如片尾曲《侠客行》所言,“侠行天下是礼是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武侠小说所张扬的“英雄主义”在一定程度上被拆解了。

  摇滚歌手许巍以《蓝莲花》《曾经的你》为代表的作品所普遍张扬的自由、漂泊、向远方的气质,从根性上来说与金庸武侠小说的内在精神相契合。《蓝莲花》发行于2002年,风格淡然、平静又高远、坚定,作品开头四句“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天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无牵挂”颇具画面感,“你”是一个孤独的旅人形象,坚毅、自由、纯粹地向着并不知何处的方向远行。这一“孤勇者”形象似乎就是从金庸笔下的侠客群像中拔取出来,是当代对行走江湖的继承式想象。到了2004年,许巍发行的《曾经的你》直接抒写了属于一代人的“侠客梦”。作品开头“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引人进入大侠林出的武林江湖,是快意的、激扬的。但许巍笔锋迅速一转,“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如今你四海为家”。在“如今的你”看来,曾经做过的大侠梦不过是年少轻狂,现实的“四海为家”并非想象中的武林那般自在潇洒。许巍在此借助成长中对“江湖”理解的变化,实现对“曾经的你”不羁与轻狂一面的消解,从壮志与向往,到沧桑与凄凉,似乎听到许巍自嘲一笑—行走江湖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许巍的部分创作确以金庸文学为精神资源,他为数不多的访谈中提到金庸时的侃侃而谈让这一关系有迹可循。2016年《鲁豫有约大咖一日行》专访许巍,他谈到作为艺术家要有学习中华传统文化包括儒家、道家、佛家经典的自觉。非常值得注意的是,许巍将这些古典文学经典的价值归结到激发他对金庸小说的深层次理解上。许巍有非常丰富的金庸阅读史,“我曾经崇拜的东西,比如金庸,他的小说我都读”,“对我来说,金庸先生的作品一直伴随着我的成长。在人生观、世界观、爱情观等方面,对自己的影响很大”[2]。他不仅熟悉金庸笔下的故事和人物,而且对金庸建构的文学世界有自己的理解,“金庸小说其实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没有什么城府、没有心机的那个人,大家本能反应是《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其实不是,是石破天”[3]。古典文学知识成为他深入金庸精神世界的一把钥匙,比如“六祖惠能大师的故事来源于《金刚经》”“后来我看降龙十八掌,我知道‘潜龙勿用,飞龙在天’,这不就是《周易》吗?”“包括还有‘无欠无余’那招,我印象特别深是读禅宗的《信心铭》时有一句话,‘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无欠无余……’”[4],许巍找到了将古典文学与金庸文学相连接去深入其精神世界的路径。透过那些看起来潇洒、自由、快意恩仇的侠客形象,他沉淀下对人生、远方更深刻的理解。也正因此,许巍作品在引金庸文学为创作资源时,流露着个人思想上的变化,从《蓝莲花》到《曾经的你》再到《空谷幽兰》,那个志向远方的孤勇侠客,放下轻狂,沉入空净,退隐到个人的精神“江湖”。

  以许巍、宁财神等为代表的“60后”“70后”的青春期恰逢金庸文学及影视改编作品在内地的蓬勃扩张期,“江湖武林梦”也成为一代人的集体记忆。可以说,引“金庸元素”为创作资源是他们的惯性和自觉,在此基础上发挥个人主体性进行的创作,显然得到了大众群体的认同,金庸文学的生命力也不断被拭亮。

  三、泛娱乐化与金庸文学的经典化问题

  从百年新文学的序列中来看,金庸文学经典化的速度是十分惊人的,其经典化的形式相较于其他经典作家也更丰富多元。除了主流文学界对金庸文学价值的识别之外,不论是大规模的影视剧改编、翻拍,还是相关网络游戏、桌游的开发,抑或是借用、化用金庸文学元素的再创作,在扩大金庸大众影响力、延续其当代生命力的同时,也不同程度地遮蔽了金庸作品本身的文学性和思想性。金庸文学关键词普遍地进入日常生活,但使用者不知其来由,也彰显着泛娱乐化时代下金庸经典化所面临的危机。

  图像时代带来的文学危机是公认的。20世纪80年代中期,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中曾对以电视为代表的图像文化和大众媒介大加批判,认为其足以令美国人“娱乐至死”。在他的逻辑之下,“图像作为最强势的传媒符号,正在迅速而无节制地、强行而不加商量地侵入到包括政治和意识形态在内的每一方寸。在图像符号的强力诱惑下,人类的思考习惯正逐步丢失,人类的语言能力正在慢慢萎缩。更可怕的是,这种‘丢失’和‘萎缩’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的……”[5]在“娱乐至死”的隐喻之下,潜藏着波兹曼对“文学危机”“符号危机”的焦虑。而随着网络时代的到来,图像、影视、短视频等传媒形式的拓宽进一步暴露“娱乐”的本质,文学被遮蔽成为愈发严峻的问题,这也呈现在金庸文学近些年的电视剧改编上。

  于正曾在2013年和2015年陆续翻拍《笑傲江湖》和《神雕侠侣》,两部作品一经播出便引发巨大争议。这些争议大多是源于于正对金庸原著的颠覆式改编,冲击了观众对人物形象、故事情节的印象,引发“原著党”的不满。如2013年版《笑傲江湖》最大的改编在东方不败的形象塑造上。在金庸原作中,东方不败挥刀自宫修炼《葵花宝典》,羡慕任盈盈的女儿身。他的性别是暧昧的,雌雄难辨。以往的影视剧通常由女演员扮演东方不败,将其塑造为女相男身、心狠手辣、工于心计的武林高手。而于正改编时,将东方不败设定为默默付出、为爱痴情的女性形象,甚至与令狐冲发展出感情线,这是对原著的巨大颠覆。两人的对话如“自从遇见你的第一天起,我的心就跌进了深深的湖水”“东方姑娘,永远在我心里”也是去金庸化的,多了几分琼瑶的气质,折损了独属于金庸的语言气质和调性,也忽视了金庸在文学序列中的独特性。于正翻拍《笑傲江湖》所作的改编,在一定程度上适应了当下观众猎奇、求新的心理,但对于原作的偏离已然可以视作是“娱乐至死”所带来的“文学危机”的具象表现。

  2015年陈妍希出演于正版《神雕侠侣》中的小龙女同样带来相当高的讨论度,并制造出具有时代记忆点的新网络用语、表情包,展现着金庸文学的再生产能力。陈妍希扮演的小龙女水肿圆脸,被网友吐槽为“小笼包”,侧面呈现了大众群体对金庸原著中小龙女形象的认知与期待。但随着“小笼包”“鸡腿”系列表情包的迅速流传,就剧情本身的争议逐渐淡化,“小笼包”成了年度热梗,陈妍希还借此获得游戏代言邀请,在游戏广告中更是以“小笼包姑姑”形象出镜。

  关于《神雕侠侣》的网络讨论似乎拐到了偏离金庸文学本身的方向。但事实上,陈妍希所扮演的小龙女所引发的系列社会反响,将金庸文学所处的文化工业背景暴露出来。“即便通俗文学或者大众文化未必能免除文化工业的‘操纵’与渗透,大众娱乐性的乌托邦也‘并不是娱乐界强加于人们身上的’,而是‘回应着社会创造的真实需要’,它潜藏着一种美好而又不失深刻、试图改变现实的‘想象力’。”[6]也就是说,当下的文学与文化普遍地处于文化工业之中,大众娱乐是社会的真实需要,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原著党对于正版《神雕侠侣》的不满迅速为“小笼包”等表情包、热词所淹没,文学的落寞在泛娱乐化时代成为普遍现象。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文化工业能够不断与时代进行新的结合,其惊人的生产能力也带给金庸文学传播的可能,比如“灭绝师太”“光明顶”“金毛狮王”“打狗棒”“屠龙”“古墓派”“红花会”“扫地僧”等金庸小说的关键词经过网友对词意的再阐释,广泛地进入人们的生活,成为大众普遍用语,呈现着金庸文学元素的日常化面貌。

  金庸已然是时代的文化大IP,借助音、影、图等构建起全方位的传播路径,同时作为文学资源和精神资源悄然影响着后辈的创作。但我们同样会看到,“娱乐至死”时代对金庸作品文学性的冲击和淡化,带来文学的危机。在文化工业语境中,金庸文学的经典化将走向何方?他的武侠世界还会存在多久?或许正应如金庸那般坦然,“大闹一场,悄然离去”,每个年代自有其“江湖”。

  注释:

  [1]严家炎:《金庸小说论稿(增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72页。

  [2]方晨:《别了,金大侠:侠客虽行 正气长在》,https://news.jstv.com/a/20181031/5bd

  97263b8318923afd73594.shtml。

  [3]《鲁豫有约 大咖一日行20161021期》,https://www.iqiyi.com/w_19rzeqntk5.html。

  [4]《鲁豫有约 大咖一日行20161021期》,https://www.iqiyi.com/w_19rzeqntk5.html。

  [5]赵宪章:《文学图像论》,商务印书馆,2022年,第3页。

  [6]宋伟杰:《从娱乐行为到乌托邦冲动:金庸小说再解读》,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9页。

  (作者单位:河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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