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只做一件事——赣南采茶戏国家级非遗传承人陈宾茂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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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4-12-02 10:59
赣南客家,非遗缤纷
最后的“活化石”
—客家古文省级非遗传承人陈开财访谈
访谈人:朝 颜
在赣南现有的国家级非物质遗产名录中,客家古文是一种极其特殊的存在。它是一种以说唱古文故事而得名的传统艺术,形成于明末清初,主要分布在江西赣州于都县的贡江镇、新陂乡、宽田乡、梓山镇、罗江乡、段屋乡等乡镇,2014年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作为一种曾经广泛兴盛于民间的曲艺形式,如今尚在人世的说唱艺人屈指可数。他们皆年事已高,而愿意来学习这一门技艺的年轻人几乎没有。也即意味着,这批客家古文传承人将成为世间最后的“活化石”。
客家古文的表演形式为“一人一台戏”,从艺者多是盲人,四处流浪以换取生活所需。他们的表演灵活方便,田间地头、祠堂厅屋、树荫底下,随时随地,坐下即可开唱。道具也轻便简单,伴奏乐器有勾筒、二胡、渔鼓等。有的艺人能将多种乐器巧妙结合在一起,充分运用四肢进行演奏,栩栩如生地模拟敲门、切菜、风雨雷电等声音。
古文说唱以方言为主,唱腔优美婉转,基本曲调结构多为四句体,具有浓郁的客家地方特色。演唱内容主要是一些流传于民间的古老传说、神话和历史故事,也可结合现实需要即兴编撰,无事不能入歌。艺人往往要一人分饰多角,乔装男女老少的不同口音分别叙述。
客家古文保存了客家民系认同的重要文化特征,是传承、维系客家精神和历史文化的重要标志之一,对研究客家语言、民风民俗及文化生活有着重要价值。
这次我采访的客家古文省级非遗传承人陈开财,是一位真正的盲艺人,前半生以唱古文为谋生手段,艰难生存。在采访中,他谈到家庭出身、学艺经过、生存现状以及客家古文的起源、发展史,当下的传承状况等。
陈开财,男,1966年7月出生在江西省于都县梓山镇山塘村,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客家古文省级代表性传承人。盲人,前半生以唱古文、算命为生,后来依靠政府救济生活。
朝颜(以下简称朝):陈老师您好,您的眼睛是完全失明吗?
陈开财(以下简称陈):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四岁开始半盲,大人们说我眼睛里长了钉,带去挖钉。四岁半时姑妈听信“偏方”,用珍珠化水敷眼睛,我就彻底失明了。
朝:您是客家古文传承人中最年轻的一个,学唱古文,是不是和失明有关?
陈:是啊,四岁那年我大哥死了,十一岁那年爸爸死了,十二岁时家里只剩下妈妈、妹妹和我三个人,我就要开始承担家务了。我想,妹妹长大要嫁人,妈妈老了需要人照顾,未来的路怎么办,只能学一门手艺来谋生。
朝:十二岁开始学手艺,一定很不容易吧?
陈:是的,家里没钱,不能拜师学手艺,我就想自学做木匠。眼睛看不见,只能摸索着做。我开始学做的是靠背方凳子,没有工具,就用柴刀削。没有凿子,用柴刀背锤,锤扁了再磨平、挖孔。形状全靠手摸,方的扁的还是圆的,摸到之后用脑子记下来。凳子做好以后,我又爬到山梁上去砍树,被看守山林的堂兄抓到了。他不相信我能自己做凳子,我带他到我家里看。堂兄看到凳子,对着我爸爸的遗像说:“矮鼻子,矮鼻子,你家里有人了,以后不怕了。”以前村里人都以为我一个残疾人什么都做不了,后来他们不敢小看我了。
朝:您是多大年纪开始学唱古文的?据我所知,学唱古文也需要奉拜师钱,您家里当时是怎么凑够这笔钱的?
陈:十六岁那年冬天,我舅舅从外地回来了。他在一个航空公司当书记,有工资。我就和妈妈说,能不能问舅舅借钱让我学门手艺,算命、摸骨、看相、唱古文都行。舅舅给了我一百二十元钱,交了一百元拜师傅钱,剩下的二十元买了一台录音机。妈妈找兄弟姐妹等亲戚再借了七八十元,办了酒席,包了红包,总共花了两百多元办成了这件事。
朝:能简单介绍一下您师傅的情况吗?
陈:我的师傅是于都县段屋乡的段灶发,和我一样是个盲人。他是顶有名的师傅,去过北京和南昌等很多地方唱古文。他坐过飞机,十三岁参加比赛就拿了金牌。
朝:客家古文是怎么在于都发展起来的?您了解段灶发师傅的从艺经历吗?
陈:关于客家古文的起源很多种说法,有人说古文是唐朝名妓李亚仙编唱的;有人说古代有位皇叔是盲人,整天苦闷不堪,便让人将故事编成戏文唱给他听。但没有人能说清我们的祖师爷到底是谁、怎么传到于都的。历史记载,于都出现古文是在明末清初时期。听师傅讲,能记得名姓的师祖是曲洋人唐师傅。他活到七十多岁,带了好几个徒弟,其中一个徒弟是于都的江师傅。江师傅原来是楚剧演员,因为双目失明开始学唱古文。他留在于都传艺,别的徒弟不知去哪儿了。后来,江师傅收了王长庚子做徒弟,王长庚子又收了我师傅段灶发做徒弟。我师傅已经去世了。他带的徒弟里,在世的有宽田乡马头村的刘安远、段屋乡秀塅村的肖南京,还有我。三个人中数我年纪小。
朝:身为盲人,学艺之路想必要比平常人艰辛得多。您拜师之后,跟段灶发师傅学了多长时间?过程顺利吗?
陈:说来话长,本来定的是学习三年,实际上只跟了师傅一个月。师傅住在我家时,我们包他吃住,去他家时就自己带米,一天一斤。师傅主要用录音机教我,一段一段教。他带我演出过三四回,要我听着他的口音来,可是看不见表情和口型,光听口音学有些困难。他只教了我四个唱本就不教了,其他师兄弟学到了十几个唱本。
朝:那您后来是怎么把唱古文学好的呢?
陈:我回去后,舅舅又来了,他支持我自学,给我买古文书,请人讲故事,用录音机录下来。我听着录音记下故事情节,自己编成古文的样式唱,很快就悟出了门道。后来只要听人家讲一遍故事,我就能记下来,根据故事自己编古文,还可以二度、三度创作。即使没有本子,从广播、电视、收音机里听到的新闻、故事,也可以自己编成古文唱出来。
朝:就是说客家古文自由发挥的空间很大,唱中夹说,说中有唱,能乔装男女老少,不同性格和口音,使人听了感到逼真、亲切、产生共鸣。用勾筒伴奏时(客家古文的伴奏乐器主要是勾筒),还可通过换弦来达到转调、离调及调式交替等效果以加强曲调的艺术性是吗?
陈:是的,唱古文不用乐谱,每次唱的都不同,可以一曲多唱,随机性很强。每个师傅都有自己常用的曲牌和音调,可以形成自己的风格和流派。掌握了基本的曲调结构,其他允许自由发挥。唱古文一般用方言,唱词编成七字韵文,语气词可以根据现场需要添加。我们于都古文借鉴了道情的文化元素,表现形式非常丰富,可以用各种方法模仿自然、动物、人物的声音和动作,就是怎么吸引观众怎么做。
朝:小时候我见过唱古文的师傅,他们都是走村串户、四海为家,走到哪唱到哪,赚到钱粮带回家,您也是这样的吗?
陈:脱师不久,我学得差不多就开始走江湖。十七岁出道,十八岁在于都唱屋场,十九岁去瑞金,走了好远好远的路。你们瑞金的云石山、叶坪、沙洲坝、黄柏……我都去过。我出门很简单,带一根木棍探路,背一个布袋装东西,估摸着到了村庄里,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勾筒一拉,就有人围过来。有人邀请就住人家里,没人邀请就住祠堂、厅厦。到了吃饭时间,往往有好心人请去吃一顿。如果没人请,我就向人要,跟他们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好心人帮帮忙,在你们家吃一顿饭,我给你们唱古文、算八字。在你家住一晚,行行好。”
朝:据我了解,你们有一种开场白叫“十八搭”,用来吸引观众,向陌生人打招呼,大概是怎样唱的呢?
陈:最早的开场白是“自从盘古开天地,一朝天子一朝臣”,后来逐渐发展为“十八搭”。我唱两句给你听听:“各位老表朋友们,我一路迢迢来这村。拿起勾筒定好音,今日我来唱古文……”我一唱,大家就知道是唱古文的来了。“十八搭”没有特别固定的唱词,可以根据场景改编,主要就是勾起人们的兴趣,然后引出后面的曲目、人物。
朝:唱古文的伴奏乐器有勾筒、二胡、竹板、梆子、渔鼓、小鼓等,您主要使用哪种乐器?
陈:我一般用勾筒。我师傅教的徒弟中有用勾筒的,也有用口琴的。学拉勾筒也是困难哦,师傅还没教会我就病倒了。幸好我有个叔叔会拉,一个堂外公也会拉,妈妈就向他们借来勾筒给我学。堂外公手把手地教我,怎么握弓、绕线、按弦,拉给我听。叔叔是篾匠师傅,做勾筒是他教的。以前农村很多人会拉勾筒,村里只要有一个人拉,其他人就跟着学。大家自娱自乐,音色没那么准,但胜在开心。
朝:您手边这把就是勾筒吧,油漆的颜色还挺别致的,从没见过和这一样的勾筒。
陈:是的,这把勾筒是我自己做的。别看我眼睛看不见,手艺还蛮多。会做凳子后,我做过方桌、门、橱架,自己安装水电、修理电路、铺地板、修楼面,我什么都能做。我做了一百多把勾筒,很多人叫我帮着做。有一次,一把勾筒的蛇皮被一个小孩子割掉了,人家都说要他妈妈拿钱来赔。我说没关系,我重新做。喷漆也是我自己做,人家说要什么颜色我就买什么颜色。这把勾筒本来想漆成黑色的,卖油漆的人拿错了,就漆成了蓝色。
朝:您当初走江湖的时候,生意好吗?赚的钱粮足够生活吗?
陈:从二十到三十岁的那十年,我的生意非常红火。到一个屋场停下来,就有人牵头订节目、讲价钱。我一般不收米,只收钱,米太重了我背不动。但是有好心人帮我收米,卖了钱交给我。在一个地方唱出了名声后,附近的屋场会来约下一场,今天接,明天接,一两个月不用走。有一年,我在赣县唱了三天,第一天抓阄选唱段,抓到哪段唱哪段。第二天有人把我带走了,带到哪去都不知道,坐下来又开始唱。第三天他们要搞投票,实在太累了,我唱完就走了。还有一次,庙会包古文,讲好的四元钱一天,但他们听得高兴,给了我八元钱。我说太多了,他们说不多,结一个缘。
朝:传统的客家古文,演唱内容主要是神话传说、历史故事等,您给老百姓唱古文主要唱哪些内容呢?
陈:走江湖主要是唱老唱本。故事的内容大多讲因果是非、忠奸善恶、美丑荣辱,劝人行善积德、奋发向上,有喜调,也有悲调。刚开始唱的是师傅教的四个本子—《曹玉林》《卖花记》《卖水记》《楼花宝》;后来我掌握了六七十个唱本,还有《鲤鱼歌》《跌苦歌》《劝世文》等老段子。有买书学的,有记别人唱的,有听故事来的。我装了一肚子的唱本,两三个月都唱不完,整个赣南没有人能记得我这么多。
朝:您刚才提到的《鲤鱼歌》和《跌苦歌》,分别是客家古文中的喜调和悲调,它们应用于什么场景?
陈:一般是主人家做红好事时,要唱喜调。《鲤鱼歌》中全是喜庆的好话:“唱歌要唱鲤鱼头,贺喜东家好事重重叠叠进门斗。十八仙姑谋花朵,读书郎子望出头。”主人和客人听了就很高兴。
主人家做白好事或平常演出,都可以唱悲调,比如《跌苦歌》:“三月跌苦是清明,家家户户杀头牲。有钱人家杀只猪,跌苦表哥只砍半斤。”跌苦表哥因为太穷,连累去世的亲人也跟着受穷。日子过得苦的人听了就会哭,我自己唱着唱着,想起这辈子吃过那么多苦,也会伤心流泪。
朝: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唱古文生意不好了呢?
陈:1990年代开始就没人爱听古文了。改革开放初期,老百姓的文化生活发生了变化,1990年代初看录像,后来家家户户有了电视,现在大人小孩都玩手机、刷视频了。
朝:当时您已结婚生子,唱古文生意不好之后,是如何谋生的?
陈:1980年代开始,算命、看相、看风水等不再是“牛鬼蛇神”,允许一些人以此谋生,我就出去给人算命,收入比唱古文还高。我学算命也是缘分,在外唱古文时偶然遇到罗坳的一个师傅,他见我可怜,好心教我的。
朝:后来文化馆为客家古文申报了非遗项目,您成了非遗传承人,有时候应该要出去表演古文吧?我记得民间有句顺口溜叫“戏台唱戏文,地台唱古文”,您后来参加表演是不是走到了舞台上?
陈:是的,以前我们唱古文的都是坐在田间地头唱,就是人们说的难登大雅之堂。感谢政府,看得起我们,让我们在舞台上拉勾筒、唱古文,从地台到戏台,这是我们的师傅、师爷们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朝:您在舞台上表演,唱古文的内容发生变化了吗?
陈:老唱本没人爱听了,唱古文也要与时俱进嘛。文化部门看得起我,我就要完成我的使命。我是个故事党,最爱听故事、讲故事,就把听来的时事新闻、社会变化、党的政策编成古文唱给大家听,宣传国家富强、人民团结、乡风文明、和谐精神这些内容。如果有人要听老唱本,我还是会唱。
朝:您唱了几十年的古文,有没有收过徒弟?
陈:以前收过几个徒弟,刚开始他们觉得好玩,跟了我几天就学不下去,跑了。他们不是盲人,也没有从小培养起来的兴趣,没有一个学成了。这个时代唱古文早就不吃香了。即使是盲人,学个按摩也能挣更多钱。再往后,可能更没有人肯来当学徒了。
朝:作为省级非遗传承人,您认为怎样才能将客家古文更好地传承下去?
陈:现在主要靠政府的力度,指望唱古文赚钱是不可能了。我们唱的古文也就老人家听听,年轻人都不爱听。我儿子也不听我唱古文,还烦我唱。等我们这几个老的走了以后,恐怕大家要听古文只能听录音了。现在市场上卖的古文磁带,演唱人还有赣州一个、瑞金两个、信丰一个,每个县的方言不一样,流派也不一样,要传承下去真的很难。有条件就多录些音吧,把这些传统古文保存下来。将来如果有人愿意唱,慢慢琢磨兴许能学会。
朝:我了解到2023年起省级非遗传承人每年有五千元补助金,您现在生活上没什么困难了吧?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陈:我生过几场大病,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幸好有补助金和低保金,看病大多能报销,生活基本可以维持。结对干部帮我儿子在工业园找了一份工作。我就希望儿子能争气,把这个家撑起来。
朝:谢谢陈老师,祝您身体健康,继续将客家古文唱下去,也祝愿您儿女有出息、家庭幸福!
(作者单位:江西瑞金市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