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海外游记中的画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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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画论,卓越,贡献
  • 发布时间:2025-06-28 11:18

  侯敏

  金城(1878—1926),近代绘画名家、艺术活动家,原名金绍城,字拱北,一字巩伯,号北楼,浙江吴兴(今湖州)人。金城出身江南丝商巨贾之家,早年留学英国剑桥大学攻读法律,回国后在上海公共租界担任法务监理。清末民初,又赴欧美考察法制兼及美术。1918年,他发起中国画学研究会,与金肇祥、陈师曾、庞莱臣等著名画家、收藏家有交谊,叱咤民初北京画坛,被奉为“广大教主”。他参与筹备古物陈列所,倡议将故宫内库所藏金石书画公开陈列展览,供公众观摩,奠定了中国近代博物馆之基石。1926年,金城罹患疾病逝世于上海,其短暂的一生为近代绘画与文博事业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十八国游历日记》记录了他于1910—1911年赴外国考察的所见所闻。金城的游历日记近年由江苏凤凰出版社出版,记载了他参观一些美术陈列馆及历史博物馆的印象与感想,可谓尚奇析疑,比较观照,旁搜而远绍,有驰骋自得之妙。迄今为止,学界还未注意到金城出国游记中的画学思想。拜读游记文本,我们当能领略其酌古御今的艺术观念。

  金城是近代“睁眼看世界”的知识分子。在出游日记中,金城显示了一种清醒旷达的艺术眼光。欧洲诸多美术馆和博物馆,令金城似渴鹿奔泉,仰观俯察,搜采殆遍。他欣赏古典美术作品的深湛艺术,例如石像雕刻甚是精美,它们或立,或跪,或偃,或仰,有裸体者,有着衣冠者,各具风格,臻极其妙。西方油画作品,山水、人物、花卉、鸟兽等画艺,矜奇炫异,美不胜收。其中一个突出的特点是重视实体写真,以人为宇宙中心,以表现对象真实为原则,故绘画逼真生动,“大抵西人之画以兼收并蓄见长,如轮舟在海中遭风遇火,皆能绘其情状,驯至顽童踞地而吸雪茄、老媪凭几而挦鸡毛,以及死尸枯骸之属,一经摹绘,便入妙境”。欧洲古典绘画采用焦点透视法,偏于写实,形成一种逼真的艺术效果,这种画法与中国画显然不同,中国画往往采用散点勾勒、注重写意的艺术手法。在这个方面,金城以为中国画家应当学习西方画家的辄尽情状、画穷事际的写实手法。海外观画过程中,金城对中西绘画艺术进行了一番参证比较,勘察其历史异同。

  同时,金城也注意到西方近代画风的流变。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正是法国印象派影响欧洲艺术的盛期。金城在参观了法国巴黎油画院的现代画展览后,发现“新画日趋淡远一路,与从前油画之缜密者不同,转与中国之画相近。中国画学南宋以前多工笔画,宣和以后渐尚写意,遗貌取神,实为绘事中之超诣,不但作画为然,凡诗文皆有此境界,至造极处,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今人见西人油画之工,动诋中国之画者,犹偏执之见耳”。金城惊奇地发现西方近代绘画作品,与中国宋代绘画风格非常相近,其风景画同样追求淡远的格调与氤氲的气韵,流露于绘墨之中。西方画家饱蘸墨色或颜料,在画幅上居然能分出浓淡深浅层次。这与中国古代画家的画法非常相似,寥寥数笔,生趣盎然;挥洒涂抹,色泽腴润,作品富有余味与意境。鉴于域外画风的相似性,金城感悟到绘画实践,国人不能妄自菲薄,中国传统的写意画有着不可掩抑的创作特色,并非一无是处,无须自惭形秽,西方也在走写意画之路。这给金城的心灵带来几多慰藉。

  于是,金城在游记中思考中西绘画艺术存在的“异中有同”“异同交错”之现象。他捕捉到近代西洋画的一个变化,从形似的工笔画走向朦胧的写意画,“新者皆以粗枝大叶见长,甚或以模糊取致,如八大山人、石涛和尚一派者,盖一变从前精湛严整之习矣”。十九世纪末以前,西洋画偏重以科学之原理研究光与色,强调摹物象描入微。而至近代发生了嬗变,欧洲的印象派绘画,反其道而行之,不重客体,专注主观。于是立体派、表现派、未来派等新潮画派翩然而至。这种画风转变在很大程度上说明,西洋画家自觉或不自觉地意识到“形似”不足以展现艺术之长,故不得不寻找新的突破。联想到中国画坛,金城强调古代文人画的“写意”传统,并不过时。他呼吁国人保有风格,抒写胸臆,展其神韵与特色。金城擅长山水画兼擅花鸟画、人物画,精通篆刻,绘画师法“清初四王”范式,又上追宋代院体画,强调写生,吸纳一些西画技巧,其画作以工笔重彩为主,线条流畅、色彩鲜艳,画面构图严谨,意境深远。

  海外观画,促成了金城浓厚的艺术感悟与广袤的艺术视野。难能可贵的是,金城在海外观画中表露出一种自觉的爱国情感。近代中国文物流落国外,触目惊心。在法国博物馆见到被英法联军掠夺的故宫文物字画时,金城心情沉重地在游记中写道:“天上奇珍飘零海外,摩挲把玩,雪涕咨嗟。”他边观摩边拭泪,痛心疾首,殷切的爱国情怀溢于言表。在法国汉学家伯希和的宅邸,金城浏览了伯氏搜罗的一些敦煌文艺秘籍,珍爱有加,且为中华珍贵文物流散异域而心情郁结。

  这种悲天悯人的忧患意识,海涵地负,触处流露。在金城出国考察之前,严复曾对他推心置腹地说道:近世中国发展落后于西方强国,美术之不发达是其一,症结是国人之心思空闲,无所寄托,故驰骛于赌博狎邪之事,“若广设美术学堂以诱掖之,于改良社会实有裨益,而知者盖鲜焉”。金城服膺此论,并将之记录在日记中。在欧洲考察期间,金城既有民族自省,也有文化自信。他眼中看的是欧洲画艺,心中想的是中国美术之振兴与创造。金城赞成新式美术学堂之开设,希冀用美术慰藉国民情感、振作国民精神,达到改良社会之目的。

  “国画”之名,始于清末民初,之所以特标“国画”,是因为国人要别乎西洋画、东洋画,此乃“西学东渐”下的中华民族精神之觉醒。在新旧交替的时代背景下,金城回国后为中国画学研究会设定了“精研古法,博采新知”“画法常新,而不废旧”的宗旨。他的海外游历日记中所记的中西绘画比较思考,无疑构成了近代中国美术观念发展史的珍贵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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