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的胃病及其他

  • 来源:书屋
  • 关键字:钱穆,胃病,健康
  • 发布时间:2025-06-28 11:19

  严周成

  钱穆原名恩鑅,字宾四,后易名为穆,语出《尚书·舜典》:“宾于四门,四门穆穆。”钱穆一生波折,几经辗转,为时局所困,为病痛所扰。从现存各类材料来看,虽都是只言片语,但仍可从中略观钱穆先生之健康状况,尤其胃病几乎成为其持续一生的顽疾,深刻影响着其一生生活习惯乃至学术选择。

  钱穆先生父辈皆不寿,祖父钱鞠如去世时三十七岁,父亲钱承沛去世时四十一岁。鞠如公、承沛公年轻时就体弱多病,钱穆先生同他们一样,年少时体质便较差。自辛亥年十六岁始,几乎每年秋季都要发次大病,伤寒、肺气肿轮番袭身。一日念书,忽读到“不高寿乃耻辱”的话,又适逢自己醉心于陆游晚年豪情万丈的诗句,故笃志练体健身、规律饮食,培养每日静坐、散步的习惯。1928年,正是钱穆先生一心向学之时,家中却遭逢重大变故。妻子因难产离世,一尸两命;兄长钱挚归家帮弟料理后事,又因劳伤过度,旧病复发,不久亦辞世。“妻孥哭未已,兄死方余恸。”钱穆先生在《先秦诸子系年·跋》中回忆了这段惨痛经历:“儿殇妻殁,兄亦继亡,百日之内,哭骨肉之痛者三焉。椎心碎骨,几无人趣。”连遭打击之下,钱穆先生更觉健康之必要,愈发勤于锻炼、坚持打坐,不过劳过累,时时保持良好心态,遂得打破家族短命“魔咒”,享九十五岁之高龄。

  钱穆先生胃病之来由,或与其母早年胃病经历相似。《师友杂忆》记载了钱母患病往事,1918年夏,钱穆先生举家搬至荡口镇之后,他辞去了梅村县四高小的职务,专在荡口鸿模任教,以便能朝夕侍奉患有胃病的母亲。而按《八十忆双亲》,钱母七十六岁时曾患有疟疾,医生以其年高而取金鸡纳霜用药,本意求疟速止,不料“引起四十年前胃疾”,由此导致消化不良,于翌年离世。若按此推论,钱母至晚在三十许岁时便患有胃病,而钱穆其时尚未满十岁。探究其背后原因,推断与钱家早期生活潦倒有关。早在其双亲成婚之时,钱家便已是“酱缸已破,独存架子”,又“大族同居,生事艰窘”,此后生活一直较为贫困,钱父虽以“文、行、忠、信”闻,但从不以贫窘穷迫相示人,因而绝少有人知其家经济实况,乡人直至吊唁其父时方知钱家之艰困。乡人劝领怀海义庄之抚恤,钱母初“泣不允”,后不得已乃受。按钱母与钱父同岁,则钱母时年四十一岁,此前一直过着清贫劳碌的生活。多年的饮食粗粝与饥饱无常,加之时常操劳过度,则钱母患上胃病便也不怪,而在如此家庭境况中成长的钱穆先生,同样渐生胃病之隐患。此外,钱穆先生早年清寒苦学,冷食陋习与伏案劳形叠加,后又因战乱流徙致饥饱失序,兼以先天脾胃素虚,寒湿困脾,终成痼疾。

  钱穆先生半生飘零,始终与胃病相纠缠。

  《宋明理学概述·序》载:“民国三十三年春,在成都华西坝,患胃溃疡甚剧,楼居数月,足不履平地……”在此期间,钱穆先生卧床通读《朱子语类》,一字一句,未敢遗漏,“自觉于宋明理学,又薄有长进”。而后向灌县灵岩寺僧众借《指月录》前来一观,遂于禅学渐通。按其自述:“此数月之内,由于一气连读了《朱子语类》及《指月录》两书,对唐代禅宗终于转归宋明理学一演变,获有稍深之认识。”常年体弱和病痛使他从早年起便对理学颇为向往,而因胃病不得已闲居带来的学术空暇和心境改变,终使其于理学一途颇有创获。

  1945年抗战胜利之初,钱穆先生本想立刻还乡与家人欢聚,但终因胃病严重不堪旅途劳顿而作罢,直至次年夏天才得以归家。彼时复校工作虽已开始,但一来自己未得北大续聘,二来国内政治形势仍不稳定,他心想国事蜩螗,若贸然从事而被卷入纷争,则“于时国事固丝毫无补,而于一己志业则亏损极大”,倒不如选一偏远之处闭门治学为好。如此思定之后,1946年10月他便离家前往昆明五华书院,并出任书院文史研究所所长。此后一段时间,他生活颇为清闲,初时每周前往书院主讲“中国思想史”一二次,后又开设“专书选读”课。当时的云南教育厅厅长对钱穆先生也颇为照料,除关照其饮食起居之外,还特聘一有名望中医专门为其治疗胃病。钱穆先生自己也称:“余之再来昆明,养病之事乃更过于讲学。”

  李埏先生素知钱穆先生患胃病多年,深以为苦,实需一清幽僻处静休,故多次诚心相邀其前往唐家花园。1947年春,钱穆先生遂由翠湖公园迁至唐家花园,生活方面由李埏先生夫妇竭力照扶,胃病得稍缓解。唐园内又有一唐家藏书之地,于钱穆先生看书、著述甚便。钱穆先生朝夕散步其间,寓学于乐,心境大快。他在晚年仍对此段经历念念不忘:“余前半年在翠湖日亲水,此半年在唐氏家园乃日亲山,亦初来所未料也。”

  虽得李埏夫妇照料,但钱穆先生胃病已成宿疾,总未根治。一次偶闻友人称人年老了会怀恋家乡食物,可能于治疗胃疾有所裨益。他觉得在理,恰巧此时江南大学已多次诚聘其前往任教,因其“胃病不宜川食”的堂皇理由,同人不好过多挽留,故1947年11月他辞去五华书院和云南大学教职,东归无锡。

  1949年,钱穆前往香港,次年创办新亚书院。在担任院长期间,钱穆先生既要应付繁忙公务,又得著书与教学,每天任务傍身,本该身心疲敝。但诸生皆不以为其为一“大忙人”。事实上,钱穆先生丝毫不以繁杂琐碎的公务为意,处理起来不紧不慢,从容有度,因态度积极,反自得其乐。工作之余,他广泛培植兴趣爱好,如种盆景、下围棋、品京剧等,不一而足,生活极有滋味。彼时正就读于新亚书院的唐端正先生在《我怀念的钱宾四先生》一文中写道:“也许是善于摄生的缘故,钱先生的身体一向都非常好,在一九五四年以前,虽常有胃病发作,但此后便痊愈。”此节于《师友杂忆》中亦有“是年初秋,余胃病又发……至是,又剧发”语对应,但“痊愈”之说算不得准确,事实是即便到了晚年,钱穆先生的胃疾还是时有发作。

  1977年冬,钱穆先生胃病发作,卧病四十天,几不治。夏天,新亚学院成立“新亚学术讲座”,并由时任院长金耀基赴台敦请钱穆先生作为第一位演讲人。此时,钱穆先生已有八十三岁高龄,胃病又甚严重,视力大不如前,行动颇不便。但其仍感怀于创办新亚的经历,旧情深厚,最终于次年10月扶杖赴港,并以《从中国历史来看中国民族性及中国文化》为题做了六次演讲。

  早年的悲惨遭际和病痛的长期折磨,使钱穆先生著学之余,注意培养良好生活习惯,尽心钻研“养生学”。钱穆夫人胡美琦女士在《我所了解的学人生活》中回忆:“他(钱穆)年轻时,身体很弱,得过肺病,生活又清苦,又曾患了几十年严重的胃疾,所以一向很注重身体卫生。他伏案工作每隔一两小时定会站起来走动几分钟,或做些书房运动。”钱穆先生也喜欢种花,当时家里二十余平的小天台上,就养了大大小小近百盆的花草,“他用栽花代替了一部分书房运动”。

  除钱穆先生外,还有很多文人曾受胃病困扰。一如鲁迅先生。《鲁迅日记》记载了1912年十一月至十二月间的鲁迅先生两次胃痛经历。十一月十日“饮姜汁以治胃痛,竟小愈”,十二月五日医生云“气管及胃均有疾”,到六日“觉胃痛渐平,但颇无力”。鲁迅先生曾将自己的胃病称作“老病”,未太在意。又如陈寅恪先生。陈先生女儿回忆,常年的胃病让父亲胃口较差,同时染上偏食挑食的坏习惯,长此以往便出现营养不良。鲁、陈二先生胃病稍轻,相比之下,朱自清先生之胃病是绝重的。关于朱先生长期以来苦痛于胃病的经历,在众同人间已不算秘密。《中华民国史事日志》载:“1948年8月12日:朱自清病卒。”学界一般认为此“病”即是胃病,朱先生实死于严重的胃溃疡导致的胃穿孔。从诸位大家的经历来看,胃病非独生理之损,实为士人身心交瘁之征——清贫治学、国族焦虑与耕读传统中的身体规训,共同构成知识群体在近代转型期的结构性困境,以肉身承载文化苦厄,遂成一代学人之命运烙印。

  除却胃病以外,钱穆先生晚年又为眼疾困扰,胡美琦《我所了解的学人生活》中谈道:“直到他七十以后,两眼动过手术,目力大不如前……”1978年,钱穆先生双眼患黄斑变性症眼病,已不识人,不见字,精神日衰,种种病痛对其研究、著述带来诸多不便。往后,他虽谢绝拜客,幽居在家,但早晚仍有听电视新闻的习惯,于学术仍未放弃。在家人帮助下,他开始了《晚学盲言》的撰写。于书序中,他吐露此中艰难:“一则不能引用古典原文,二则写下一字后又不识上一字,遇有误笔,不能改正。”幸夫人与其伉俪情深,一直竭力帮扶。偶遇疑难,则查阅旧籍,引述成语;初稿已成,则诵读于旁,于不足处逐字增修。陈勇《钱穆传》载,此间“朝夕取给,酬应外交,乃至文稿书记,皆赖钱夫人掌理、照顾”。如此数年,该书遂于1987年由东大图书公司出版,时人颇感其勇毅。钱师晚年居台北双溪,住于素书楼,或著书立说,或盘桓赏花,颇得其乐。但世事无常,这位九十多岁的耄耋老人,终被政界纷争无辜累及,被迫迁出素书楼,于月后溘然仙逝,令人扼腕。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