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雷川的清白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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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5-06-28 11:20

  杨海亮

  一

  吴雷川是前清进士、翰林院编修。1912年以后,主要在教育部门任职。1925年11月16日,北洋政府教育部颁布《外人设立学校认可办法》,在此背景下,吴雷川被燕京大学聘为副校长。1929年6月,司徒雷登卸去校长职务,改任校务长。吴雷川接任,成为燕大首任华人校长。

  1930年12月,考虑到任期将满、年纪日增,吴雷川向学校提出辞去校长职务:“一则两年之约早经声明,在校则改选难,不在校则较易;二则责任心重而精力就衰,处事易于愤激,殊非所宜。”因司徒雷登极力挽留,只好作罢。

  1932年6月,吴雷川致函司徒雷登,再次表明辞意:“鄙人近因精力日衰,乐于习静,故愿下学期内除每周一次到校授课并处理重要文件外,余日均住西山,藉资休息。”信中,吴雷川主动提出减薪:“惟是工作既逐渐减少,薪金亦不应多受。拟自七月份起,每月薪金照原数收三分之二,即二百四十元。所余之一百二十元,可由校中另行支配用途。”吴雷川请司徒雷登代为报告学校执行委员会,并通知学校会计课。对吴雷川而言,这样的做法不足为怪,因为他“平生志愿不欲使报酬过于工作之价值”。

  1934年8月,学校董事会同意吴雷川辞去校长职务,但仍聘请他专任国文系教授。出于对燕京大学的深厚感情,吴雷川答应继续留校任教。而燕京大学出于对吴雷川的照顾,薪酬之外,每月致送百元,存于会计课,以供他不时之需。吴雷川当即声明“决不领受”。

  1937年4月,吴雷川因身体不健,不想再任课,“如学校仍欲余住此间,则再住一年”。至于学校每月致送百元,吴雷川更是表明“不任职亦不取薪”,“仍捐与学校作奖学基金”,“下学期大可不必再存”。学校同意了吴雷川不任课、可住校的请求,每月百元仍照样致送。

  不巧的是,1937年9月,吴雷川因身边亲朋求援,不得不筹款,于是从学校所存之款中提取了六百元。无疑,这让吴雷川很是不安。毕竟,“惟欲受薪则必须作工”是他一贯恪守的原则。为了不违背这一原则,吴雷川连日与学校和院系的相关负责人梅贻宝、郭绍虞等议定,担任国文系两期改文,承担校中重要中文函件的拟定,以及修改他人的拟稿。

  1942年3月19日,燕京大学外籍教授高厚德拜访吴雷川,告知“燕南园各西人所有之款项集合分配后,每月皆拨出一部分为救济需款者之用”。经学校议决,拟赠予吴雷川三百元。时局动荡,世道浇漓,此乃雪中送炭,而且是一块巨“炭”。然而,同往常一样,吴雷川没有接受,“当答以自己无须乎此”。他与高厚德商议,决定将此款分给两位急需帮扶的同人。

  二

  民国以前,吴雷川任过江西高等学堂监督、浙江高等学堂监督、浙江学务公所议绅、浙江巡抚公署学务参事等职,在社会上享有盛誉。民国时期,又在浙江教育司、北京教育部任职,还任过国民政府教育部常务次长,有着深广的社会关系。1929年6月出任燕京大学校长,致力于“燕京大学中国化”,品格与能力兼备,深受师生敬重。吴雷川淡泊名利,不染时弊,从不利用个人资历、职权追求名誉和利益。

  吴雷川辞去校长职务后,答应继续留在燕京大学。其间,不少社会团体、组织、学校有意延聘,但都被他回绝了。例如,浙江的之江大学国文学系有意招揽,吴雷川当时也有迁居杭州之念,但因答应司徒雷登仍住在燕京大学,便谢绝了对方的好意。1933年,中山文化教育馆几次相邀,都被吴雷川婉拒。他在回函中写道:

  猥以不才,谬承延揽,自维不通西文,难膺审订之任。拟即专函却聘,又恐有负盛意,是以稍事迟疑。顷又由之江学院转到惠函,催交选译书目。用是重加考虑,既不克履行任务,自不应徒拥虚名。谨据实陈明,随函将聘书一件奉缴,敬希詧入,并恳原谅是荷。

  从1924年到1942年,吴雷川除短时间出任国民政府教育部常务次长外,其余时间都服务于燕京大学。正如司徒雷登所说:“曩者燕京大学,舍宇未宏,声誉未著,先生肯来执教,且兼任副校长,既复辞去教育次长之任,来长我校,以其一生隆重之声望,与纯熟之经验,完全供给燕大。”

  吴雷川一再拒绝兼职、挂名等,“而专注其精力于燕大”,足见其对燕京大学感情之深。至于公私问题上,吴雷川更是公私分明,为公舍己。1939年12月17日,陆志韦、李荣芳等二十五人联名为吴雷川送来了一幅已经裱好的吴雷川画像。画像由著名画家蒋兆和创作,十分珍贵。按说,德高望重的吴雷川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番好意,可他却以“此件不合存余处”为由,让来人将画像送去了国文系。

  三

  明代薛瑄在《从政录》中说:“世之廉者有三:有见理明而不妄取者,有尚名节而不苟取者,有畏法律保禄位而不敢取者。”吴雷川能够时时处处做到不苟取、不妄取。

  1941年12月,美日开战。不久,燕京大学被日军占领,师生四处逃亡,校内一片荒芜。此时,吴雷川虽已卸职,但还寓居朗润园。经此剧变,生计顿蹙。无奈之下,吴雷川开始鬻字为生。吴雷川擅长诗赋,工于书法,为馆阁体,兼糅魏碑,端凝方正,字如其人。听说吴雷川的字在出售,“向之慕其书而不易遽获者”纷纷购取。为此,吴雷川制定了一份润例,如四、五尺屏条,每条十元、十二元;三尺六、八行屏条,每条十、十二元;四尺七八言对联,十二元;四尺十一言长联加跋,二十四元等。此外,横幅、折扇、册页、寿屏、碑志等,或按尺论,或以字计,均明码实价,童叟无欺。吴雷川还声明:“除寿屏及折扇面外,所用同宣纸,只须开明尺寸,皆可代备,不另计费。”

  1942年2月,喜欢收藏字画的郑以业托侄子郑林庄向吴雷川求字四件,并“以百元见赠”。按照书件润例只需五十余元,吴雷川便告诉郑林庄,所赠之数过于所应得之数,可让其叔再开示数人之上款,照写寄往。不久,吴雷川致函郑以业,寄上写件四种,并赠送了一件裱好的小字横幅,“藉以仰答嘉惠”。如此一来,“总期其数略符,于心始安”。

  虽说吴雷川的书法已经自成一家,誉满京城,但他闲暇时照样临帖习字,所临习的法帖有《修孔庙碑》《霖雨桥记》《禇临兰亭》等,“上迄北朝东魏,下逮明清,几乎包罗了诸体”。而对于为人所书的作品,更是极其严谨,自己不满意的字幅决不出手。在《吴雷川日记》中,诸如“晚饭后为郑以业写五言联一副,不惬意。又重写一副”“重写天津结核病院门诊处横幅,勉强可用”“为清秘写七言联,又重写一联,皆不惬意,明日尚拟重写”一类的记录,不胜枚举。对于那些帮助自己销售作品的人,吴雷川也是一再叮嘱不可强加于人。如,1942年8月3日,在致沈季琴的信中,吴雷川写道:“倘销售为难,万不可强派,仍将原件寄回可也。”

  吴雷川一生不喜也不擅储蓄。辞去教育部次长后,教育部按规定给他加寄了一年薪俸,结果被他全数退回。在担任燕京大学校长期间,吴雷川从未支取过全薪,辞去校长职务,专任教授时也往往只领一半左右的工资,余款均让学校作为奖学金。晚年的吴雷川体弱多病,遇上重大变故,也就不免束手无策。

  1935年夏,吴雷川因病重入院,其姑丈陈仲恕闻讯,立马组织吴雷川曾经任职的浙江高等学校同人商筹医药费用。吴雷川得知消息时,已经筹得一千数百元。吴雷川连忙致函,请其将筹款退还各人。可原赠款者皆不肯收回,谓可留待其七十生日时作为寿礼,吴雷川只好让陈仲恕代存款项。对于赠款者,吴雷川感铭肺腑,将他们的姓名、赠款数目一一记录:“邵翼如四百,赵述庭二百,祝廉先二百,徐轼游二百……共一千五百五十元。”

  1937年8月,吴雷川因用款将罄,而亲友因事变失业,需助亦多,“遂思动用此款”。1938年2月6日,吴雷川给助款诸人写了一封感谢函,并对赠款去向作了交代:“前因顽躯几于病废,曾由陈仲恕先生代呼,将仰为谋医药之资。辱承诸亲友惠注廉泉,交由仲恕先生代为存行。仆辞既不获,受复不安。荏苒三年,中心耿耿。乃者尘缘未熄,国难方殷,仆久谢夫参苓多累,乃空其囊橐。拜詧嘉惠,适济困穷。认高谊以弗谊,抚初表而滋愧(非愧负乎初表,实难忘夫高谊),专肃申谢。”

  这笔筹款中,陈仲恕所赠早已退还,另外“因黄羽仪丈逝世,特将(吴)博泉助余之款退还,嘱其移作黄赙”。实际上,吴雷川“自恪日常生活要略”,但对亲友、学生中经济困难者总能慷慨解囊。

  四

  吴雷川晚年,正值抗战时期。北平沦陷后,吴雷川的处境更是艰难。除了鬻字谋生,实在拮据时,他甚至典卖自己所藏图书。吴雷川出售的书籍有《越缦堂日记》(五十一册)、《定山堂诗集》(十六册)、《内经评文》(八册)、《满洲实录》(八册)、《西园闻见录》(四十册)等,许多还是珍藏多年、价值极高的典籍。然而,“为稍储余粮计”,他不得不忍痛割爱。可即便到了举步维艰的境地,吴雷川也是“抱定自食其力之宗旨”,决不为“五斗米”降志、辱身。

  1942年,任过伪职的王揖唐有意拉拢吴雷川。王揖唐在华北开展“强化治安”运动,屠杀爱国志士,对抗日根据地实行经济封锁,掠夺华北资源,供给日本,扩大侵略。这样劣迹斑斑的大汉奸、卖国贼,吴雷川当然不齿。他在致王揖唐的信中写道:“顷奉华翰,并拜隆仪。环展再三,惭感无名。雷川生性迂直,穷老益坚,固维怀在得之愆,严效不恭之却,夙报食贫之愿。年华老迈,戒之在得。难必先哲之名言,却之不恭;窃冀高贤之曲宥,谨璧厚馈。”

  字里行间客客气气,但决绝之意却明白无误。2月14日,吴雷川收到王揖唐来信,随函致“菲敬”两百元。吴雷川当天复信王揖唐,璧还两百元。然而,王揖唐还不死心,又派人送上两百元。吴雷川“踌躇再四”,再致一函,信中写道:“日前奉缴厚贶,旋由甘侯宗弟传述,台端曲恕狂愚,仍颁原璧。雅意殷殷,不敢固辞。适雷川所知燕京大学旧职员之待救济者基多,当酌量将尊惠分致,藉使以奉扬仁风,想示明公所赞许者也。”不知王揖唐收信之后作何感想,反正,“生性迂直,穷老益坚”的吴雷川坚决不与其沆瀣一气、同流合污。

  同样,在大是大非面前,哪怕是曾经的知交,吴雷川也毫不含糊。1942年6月10日,在伪北大任职的周作人托人邀请吴雷川到伪北大文学院任教授,“不必授课,而从事指导工作”。于私,这是周作人想给无处可去、无以为生的吴雷川以帮助;于公,却是伪北大妄图招揽社会上有知名度、有影响力的学者名流为其充门面。吴雷川深明大义,当场婉拒了周作人的邀请。是日,他在日记里记录了自己的答复:“现时生活尚可自给,故对此不需要,如将来至不能写字谋生事,当领盛情也。”而事实是,贫病交迫的吴雷川,直到1944年10月29日去世也不曾与伪北大有半点关联。

  在燕京大学一次全体师生大会上,吴雷川曾说:“爱国之道,非一言所能尽,举其要在一诚字。因国家多难之秋,如何能使其复兴,见仁见智,主张不能一致,亦不必一致,只要各本其诚心尽力实行,则必能于国有益。若存心虚伪,即是人格丧失。世界上固未有自丧其人格而能救国者也。”无疑,吴雷川以诚立身,以廉润心,人格清白,行为光明,可谓近现代知识分子群体中洁身自好、高标自持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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