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电影场的丁瓦特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丁瓦特,张红旗,张四眼
  • 发布时间:2011-06-22 14:58
  1当丁瓦特还是丁猴的时候,也许比现在这个一头乱发,上课的时候烟不离手的戏剧影视系的怪咖教授可爱得多。丁瓦特最擅长的是用深藏在浓眉毛下的眼睛冷冷地打量你熬夜写出来的东西,然后轻轻地喷一口烟,轻蔑地说,你以后要是再写这种水平的玩意儿,出去别说我教过你!我们整个年级都活在他的阴影之下,课堂上朗读剧本的时候每个人的声音都是颤抖的。丁瓦特上课的时候喜欢回忆往事,他把自己笼罩在浓浓的烟雾中,更加似神似佛。他说,我小时候的梦想可不是当什么教授,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当个电影放映员,弄个大幕布大喇叭,全村的人都安安静静地坐在底下看,哪像你们,一个个伪文艺青年,跟你们谈论电影简直就是跟臭棋篓子下棋,把我的水平也拽下去了。

  于是我们知道了一个叫张红旗的人,有人还郑重其事地记在了笔记上。正当我们猜测这个陌生的名字是否是某个不为人瞩目的第六代导演时,丁瓦特大笑,什么导演,就是当年我们公社放电影的张四眼。我们无法想象丁瓦特童年时的样子,但是我们可以大体描绘出张四眼的模样:脸黑,敦敦实实的乡村高考落榜生,在打麦场里放电影的时候喜欢蹲在发电机旁边。十岁的丁猴,也就是后来的丁瓦特,已经是个资深电影迷,他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希区柯克、让·雷诺阿,他只知道张四眼是个伟大的人物,他对张四眼的崇拜无以复加,每天下午只要在村路上看见他的影子,他和一群孩子总会风似的飞跑过去,簇拥着他。张红旗总会吼,老子要是带着个妞儿不是放映机,你们这群小屁孩肯定不跟着跑了。

  2夏日的乡村夜晚既安静又隆重,生产大队杀鸡买肉买酒好好招待张红旗。尚未等到张红旗吃饱喝足,丁猴就带着伙伴扒上队长家的窗台,张四眼,你赶紧放电影去啊,再不去我占下的地方就要让胖狗抢了!张红旗顾不上擦嘴,手里还举着半个鸡翅膀说,没看我还没吃饱吗,着什么急,胖狗再抢就用我教你的那招扫堂腿绊他。

  丁瓦特上课的时候喜欢用咆哮体吼我们,这个电影看过没有,这么经典的电影你们都不看还想看什么?!我们惊讶于丁瓦特看过的片子之多之杂,尤其是中国五六十年代的老电影,丁瓦特可以随口把整部台词背下来。要知道当年的丁猴,为了一部电影晚上一跑就是八九里十几里,那么多年看的电影总共加起来只有几十部,而且每一部都看了无数次。

  丁瓦特说,小时候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帮着张四眼拉银幕,绑喇叭,折腾发电机和放映机,所有孩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眼巴巴地瞅着丁猴得意洋洋地跟在张四眼屁股后面忙活。丁猴比同龄的孩子又瘦又小,注定打架摔跤吃亏,可是爬柱子拴银幕绳这个活儿只有他手脚利落。丁猴背着十几斤重的喇叭吃力地往上爬,远远望去像是一只在木头柱子上蠕动的蜗牛。

  谁想到刚入夏的一场小雨差点要了张四眼的小命。明明柱子打进地里的时候看着十分牢固,丁猴爬上去的时候也没有感觉出任何异样,他把绳子拴好,喇叭架好,和往常一样准备下来的时候,张四眼伸手准备接他,可是柱子慢慢地歪下去,就像是电影里的慢动作,十分缓慢而凶险。张四眼也忘了躲,丁猴和柱子一起砸了下来,横着压在了张四眼的身上。张四眼已经听不到丁猴的哭声和人群的嘈杂,他感觉到嘴巴里有咸腥的气味。眼镜已经甩出去了,他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丁猴光亮的大脑袋伏在他胸口哭,眼泪鼻涕全糊在他的旧衬衣上。

  3张四眼昏迷了两天两夜才醒过来,他睁开眼的那一刻发现自己躺在丁猴家的炕上。丁猴伏在他身边打瞌睡,猛地看见他醒了,欢呼着一蹦老高,他模仿着《列宁在1918》里面的台词,高呼,列宁同志已经不咳嗽了,他已经不发烧了!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张红旗在乡里领回来一张“见义勇为”的奖状,张红旗戴着大红花回来的时候,神气活现地拉着人就要宣传宣传,我现在可是英雄,差点儿就成了烈士!

  丁猴报名上初中那天,招生的老师问他,你的学名叫什么?丁猴说不知道,老师不耐烦地打发他回家问大人去。丁猴他爹把烟袋嘬了半天也想不起个好名字,晚上丁猴跟着张红旗跑到别的大队去看《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时候,张红旗说,你不是最爱看这部嘛,干脆叫瓦特得了。

  所以,丁瓦特和那个发明蒸汽机的英国人没什么关系,他的名字象征着那个令德国鬼子闻风丧胆的游击战神瓦尔特。此时的丁瓦特有了一辆崭新的“飞鸽”自行车,轮子踩得飞快,风驰电掣,一晃而过。丁瓦特还是喜欢放了学追在张红旗后面各个大队转悠着看电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羊城暗哨》《保密局的枪声》。丁瓦特蹲坐在张红旗的旁边,放映机的光线越过观众的头顶直直地打在幕布上,偶尔有喜光的昆虫扑打着翅膀撞上来,丁瓦特曾经无数次给我们讲述过这样的乡村夏夜,他把那些往事都当成自己看过的老电影,带着兴味一遍遍地揣摩。

  丁瓦特说,在他十几岁的时候,最讨厌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梁山伯娘兮兮的,动不动就唱,哪有《平原游击队》里的李向阳来得威风,可是借着放映机的灯光,丁瓦特清清楚楚地看见张红旗流泪了。少年不再啰嗦剧情沉闷,他还不能体会大龄青年张红旗骚动的内心。当电影结束丁瓦特推着车子要走的时候,张红旗拽了一下他的衣角,递给他一个信封,嗫嚅着说,你们学校新来一个教音乐的女老师,你把这封信给她。丁瓦特问,我说些什么呢,张红旗说,什么都不用说,我和她是高中同班同学,她心里明白。

  4丁瓦特第一次尝到了爱情的苦涩,他是替张红旗体会到的。当他看到白净漂亮的女老师随意地扫了一眼信封上的落款,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说,快打上课铃了,你赶紧回教室去。丁瓦特心里一下子落了空,仿佛他才是信的主人,这封信和他一起受了冷落。丁瓦特有一个多星期没去看电影,不是不想看,是怕见到张红旗。

  张红旗虽然有时候不着调,可对他来说,在心里有着难以取代的位置,丁瓦特端着碗愤愤地想,张红旗有什么不好,不就是嘴上贫了点儿嘛,跟了他也许在自家院子就可以放电影,省得出去跟别人挤着看。丁瓦特私下里偷偷却郑重地问过姐姐,要是让你嫁给张红旗,咋样?他姐姐笑,别看张红旗那副德性,也就是嘴上吃吃我们乡下姑娘的豆腐,人家的眼光高着呢。

  可是人家音乐老师也没有看上他,丁瓦特正在想,张红旗自己找上门来了。他问,怎么不来看电影了?丁瓦特不吱声,张红旗叹口气,我知道她对我的心也淡了,这样也好,省掉天天瞎惦记了。丁瓦特不知该怎么安慰他,说,我们学校还有别的女老师,要不你再考虑考虑别人?张红旗被他孩子气的话逗笑了,他倒是爽快,好啊,教语文的长得怎么样,不白不俊我可不要。

  那天晚上破例放了通宵电影,丁瓦特的记忆里那是唯一的一次,拷贝盘安静地摆放在旁边,张红旗沉默地抽着烟。丁瓦特至今记得那三部电影的名字,《战洪图》《林家铺子》和《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天快亮的时候,丁瓦特看着张红旗脚下一地的烟头,好像明白了点儿什么,又像是更糊涂了。

  那天对于丁瓦特和张红旗具有特殊的意义,那是丁瓦特最后一次看张红旗放的露天电影。他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张红旗也是在那天,知道了那个女同学嫁给了一个回家探亲的当兵的。

  5后来呢,我们追着丁瓦特问,丁瓦特说,我上了大学,读硕士读博士出国,然后教你们,没什么故事了。我们说那张红旗现在怎样了,丁瓦特挠挠一头乱发,声音有点低,有一年“六一”儿童节,乡里要组织放电影给孩子们看,正是下大雨的时节,没人愿意跑这个苦差,有人说张红旗不是“见义勇为”的英雄嘛,不能白领这几年的补助。张红旗禁不起激将,推着车子穿上雨衣就出发了,谁想最后一天的时候,张红旗在一个山沟遇到了大洪水,奔腾的山洪席卷着他和他用油布裹扎得严严实实的机器、拷贝,消失得无影无踪。

  丁瓦特还是抽很凶的烟写很牛的文章,上课时候的眼光依旧凌厉,可是自打我们知道张红旗这个人之后,不再对丁瓦特心生畏惧,他对电影的热爱真挚热烈,不掺杂半点虚假,比我们来得真诚坦然。在丁猴跟在张四眼身后不知疲倦地四处奔走着看电影的时候,电光幻影造就的一段段传奇已经在他骨子里种下藤蔓,因为有过往的事和人,几十年后愈发繁盛茂密。

  学期的最后一堂课上,丁瓦特给我们放的是1948 年费穆拍的《小城之春》,投影仪将光束打在电动幕布上,茫茫望去,居然有时空抽离的惶惑。我偷偷扭过头看习惯坐在教室后面的丁瓦特,浓浓的烟雾之下,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起张红旗。

  撰文_苏七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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