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所有才是最好的年代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茶具,茶叶
- 发布时间:2011-06-22 15:12
1．“这个紫芽生普的特点是，你看它全是芽头做的。”
他坐在我对面，一边往茶盅里冲水一边说：“冲水不要往茶叶中间冲，会把它的香气冲散。”
最初我觉得简直吊诡。一杯小小的茶，有那么多的讲究，冲法不同还真的能使同一种茶叶出现不同的味道，茶道听起来真玄。但他喜欢，他说，生活中难得有一痴。最好不要去追问那些什么意义啦主义啦之类的东西，虚；最好喜欢些实在一点的东西，比如茶叶，或者茶具。
茶具，汝窑梅盏，这是他发给我专用的，很温润的瓷色，月白色，拿在手里有玉的质感。他自己用的，是一只景德镇缸杯，清凉的蓝白曲线，很沉默、又很开阔的杯型。
每次看他冲茶，总是看得呆呆的。看一杯茶在他手里辗转，千回百转中，汤色呈现，好像凝神贯注的结果。他笑了笑，做了个“请”的动作。电视里、商场里表演茶道的多是年轻美女，以前，我也认为只有美女冲茶才和谐。但现在我发现，男人表现茶道也别有风味，比如像他这样一个中年男，冲茶的动作格外有一种怜香惜玉之感，甚至还有几分性感。
我真奇怪自己会爱上这么一个男人，我曾以为自己讨厌那些有恋物癖的男人。男人应该更粗糙一些。但是我遇到了他，我爱上了他，秘密的，假装那不是爱的——，我的生活里只剩下这么一个乐趣，就是在累或孤单、很想哭的时候，到他那里去，说上一声：冲茶。
2.茶微苦，热气氤氲，无语。
在我如此寂寞无助的时候，我遇到了他。我告诉自己，我爱上了。我又告诉自己，爱就爱吧，这不重要，只要他不拒绝我到他这里来喝喝茶，我就满足了，我不想得到什么，既不想让他回报我同等的爱，也不想他关注我的灵魂。他仍然完整地，属于他的家庭，他的妻，他的女，他的生活。我只是游离于他的生活之外，一个可有可无的过客罢了。
爱就爱了，不要再追问了。我捏着他发给我的那只汝窑茶杯，想起他说的。他说，汝窑是一种有时光印迹的茶器，你喝的茶越多，上面冰裂纹的纹路将越明显。它会记载你每次来。——他说这话的时候，若无其事，我听在耳里，却有震动。
这就是我面对的恋情，一个关于暗恋的故事。只属于我内心的恋情，每一步都有可能踩空。但是这场恋情迷人的地方也在于这里，在于这种危险感，这种随时可能落空的刺激。像茶那样淡，不落言筌，又像汝窑杯子一样，落下不轻易看出的纹路。
3.2009年是我的黑色年，父母在吵了几十年架之后，终于决定在这一年离婚，世界终于清净了。我成了弃儿。他们都认定我带来旧生活的不愉快的回忆，很可能是通往幸福路上的绊脚石。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让我“独立”。
这是一个很好的说法，当然我也确实应该独立了。对于一个大学刚刚毕业的，23岁的少女来说，独立有什么困难呢？也不外就是穷酸一些，孤独一些，潦倒一些——但谁又能替谁的不幸负责任呢？哪怕自己的父母。
我觉得我在这一年窥见人生的一些秘密。
我想，一个人受到了来自父母的伤害，一定是最惨痛的伤害，在这世界上，谁都可以对你不好，但你的父母不能，因为是他们把你喊来的。如果你的父母对你不好，你在内心就开始怀疑世界，甚至仇视这个世界了。这个时候，我就是“光脚的”人，看起来一无所有，一点点的微温，于我可能就是整束火把。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他。
4.这是我一无所有的年代，也是我最好的年代。年轻，端正，干净，有时走在路上，也注意到偶有人回头。这个年纪的女生总是有人追求的。但是我不喜欢被追求的感觉，那让我有被攻击的感觉。一个过分紧张的人，是很讨厌的，她有怪癖，我承认。我想要的是平静的安全感。若有若无的距离感。一种放松的、清洁的、无言的亲切。
就像他给我的。
他甚至对我没有表示出丝毫好感，而我却觉得我在爱了。我也知道这是一种没有回报的感觉，但是，我不需要回报的，对吧。
不知是不是他手里那一杯茶的缘故。这世界千疮万孔，但在茶气的氤氲里，它显得整洁、温馨，有疏离感。我很感激。
我在书上或现实中见过很多暗恋的人，往往总觉得自己是受伤的，因为没有回报，不能公开，只能隐忍。但为什么不想到，正是这种隐忍，才是好处呢？
因为是“暗”恋，暗处很安全，很纯粹地、心无旁骛地爱着，没有任何指望，想通了之后，就超越了得失。
我觉得我不会被他伤害，因为我对他没有占有欲。暗恋是不会被伤害的，因为它始于隐忍，又终于隐忍。它不想得到什么，只保持原状就够了。
5.“今天让你喝一种新茶。”
他笑吟吟地拿出了他的茶叶盒子。一片片舒展的长叶子，整齐地摆放。“太平猴魁”，他说，不算特别好的茶，但是刚出生的茶，很新。绿茶一定要新。
今天有点醉意。忍不住问他，在我之外，还有人陪你喝茶么？
没有。他很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么会不会觉得寂寞呢？
不，从不。茶也可以看做一个伙伴。
那么，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我说的“你们”，是指他和茶。
当然也不，你来了更好。
他给我的暧昧的极限，也就是这样了。这样很好，我希望永远这样。
我想过，他如果爱我，我反而就不爱他了。也许因为，如果他向我表达爱，这份暗恋，就跌入寻常人生的套路，就不再是我所需要的那种宁静和超然了。
跌入寻常人生的套路，就让我想到了我千疮百孔的生活，人世间那些庸男庸妇，包括我的父母，如此种种带来的龌龊、无聊乃至于伤害，我都很清楚。我不需要更多了。
我要的不外是一份，茶一样的暗恋。
6.然而生活终究不是按我的心意进行的。
那一天我在公司的工作很不顺，每个人都有不顺的时候，我明白。
坐在我对面的那个老女人，从我进公司的第一天就认出我是她前世的仇人。她几乎不加掩饰地给我脸色，给我难堪，有几天我几乎要脱口而出了：请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后来我知道了，很多老女人都对年轻女子有这样的恶意。有一个办法可以缓和关系，那就是向她示弱，比如说，让她给我介绍男朋友。但我没有这样的情商。每一个为家庭所伤的、没有被爱过的女孩子，情商都很低，不懂得甜滑人。我就这样硬邦邦地与她僵着，也不知谁能坚持得更久。
某次我走的时候忘记关灯关窗，她发现后便叫来领导：“看看，她什么都没关就走了，心思不知在哪里。”偏偏领导告诉了我，领导为什么要告诉我呢？是希望我下次注意？
那天她又抓到我一个把柄，我把我们办公室的咖啡机弄坏了。用南京话说，这个是“多大事”呢？但是我怯懦，我心里的慌张给她看出来了，她简直是正中下怀地笑着，抛下一句：你想办法吧，就走了。
我可以掏钱赔一个，虽然我很穷，两百多元我是有的。但我恨她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态度，我想难道我就要与这样的人一直在这里呆下去么？但如果我换一份工作，难道我就能保证不遇到这样的人么？
这个世界上到处有这样的人，恶意，龌龊。也许生活的真相不是如此，但此时，一个心存恶意的老女人打败我了，让我的心情DOWN到极点，几乎有富士康倾向。
我自觉像一个被丢到垃圾堆里的弃儿，只能这样脏兮兮地活下去了。
于是我去他那里。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哭了起来。
他握住我的手。我惊慌地缩回来，他没有坚持。
但我更难过了，一直哭一直哭。
大概因为，此前没有冲破某个界限，总不可能随便撒娇，现如今他给了我一点突破口，也可以说是导火线……我觉得更委屈了。如果他爱我，我就更委屈，因为如果他爱我，却什么也不能给我，也不能保护我，为什么要这么孤单的、辛酸的命运呢？
7.但我的直觉仍然告诉我，他没有爱上我。
虽然在我的眼泪中，他吻了我，拥抱了我。
他不是多情的人。像他用的青花瓷缸杯，沉默而偏冷。
我恨我的敏感，也恨他的偏冷。我多么想醉一把，可是不能。我知道，爱不是这样的。他不爱我。
这大概就叫做礼貌性亲吻，礼貌性拥抱。接下来，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那种礼貌性上床呢？
我怎么能忍受把一桩如茶那般淡远、超脱、清洁的恋情，变成这个样子呢？
也许是我的眼泪让他觉得有必要给我这么一点“礼貌性”吧。但恰恰这份“礼貌”，恰恰就在他吻我的时候，我隐隐有一种预感：我就要失去他了。我终于要失去他了。
8.在我们之间，是不能出现“肉体”的东西的。张爱玲说，肉体的东西，有一种“如匪浣衣”的感觉，那种感觉让人觉得脏，觉得拖沓。它是具象的，它会落痕迹，它是沉重的，而非飞升的。
在他吻了我之后，有几天时间，我不知该不该去找他，而他竟然也没有找我。我猜他没找我是觉得有迟疑，担心冒犯。而我没找他则是觉得难堪，我拿不定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他。是该嘻嘻哈哈呢，还是该深情脉脉，或者若无其事，甚至干脆应该是冷若冰霜？
不过，让我犹豫的时间并没有太久，一周之后，他先联系了我。
“晚上有时间么？我们一块吃饭。”
吃饭这件事，也是以前所没有的。以前，我们是清淡，在我们之间，仅仅一盏茶而已。
吃饭这件事，就像亲吻和拥抱一样，都是很多庸男俗女的恋爱中必有的经过，必有的桥段。它与我的愿望，距离得多么远啊。
但是我没有勇气拒绝这个邀请，或者说，我没有意志力可以克服这个诱惑。我没办法拒绝。
于是我去了。坐在那家既不豪华也不简陋，普普通通的小饭馆里，我们像很多情侣一样地点菜，像很多情侣一样问着彼此“你想吃什么”、“这个包厢有没有最低消费”、“这道时菜放不放辣椒”之类的问题，说实话，这些令我感到难受和别扭。我感到我们的关系，正像很多情侣一样变得庸俗，壅塞着俗世的琐屑繁缛。
而且，和一般的情侣更不同的，是我心里的紧张，担心被他的熟人碰到。紧张、尴尬和失落，伴随着那一餐饭，留下一个不快乐的回忆。9.那餐饭吃到后面，我几乎是落荒而逃了。我难受了一夜，那一夜，我做出一个决定。
第二天，我主动去他那里，就像我第一次去那样，握着我月白色的汝窑梅盏，说：冲茶。
这一次，他给我冲的是竹叶青。
我喜欢这种茶，芽尖根根向上，好像从杯底开放的浅绿色的花，看起来那么喜悦。
这一次，我鼓足勇气，想和他谈谈。我想挽救我们的关系，希望我们还能有一点——友谊，或者说，仅仅只要友谊。我打定主意，掩盖我的暗恋，仅仅这一点点友谊，于我就弥足珍贵了。
像我这样一个赤足的女子，只需一点微温，于我便是整个火把。那点友谊，就是我的火把。
但是他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或者说，命运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
这天是周五，周五是他女儿从住宿的学校回来的时间。我坐下不久就发觉我来错了，他的心思已经在准备要回家去给他女儿和妻子吃一餐丰盛的家宴。
我似乎应该马上走，但又似乎不甘心，就这么犹豫地坐着，这时他妻子来了电话。
他接了电话后便跟我说，对不起，我要回家了，你下次再来吧。
这是在逐客，但扪心而论，这句话完全没有问题。我应该理解他为人夫为人父每到周末的不自由，应该反省的，反而是我的不识趣，不该在这个时候来访。
但是不管我的理智有多么理解，这句话仍然那么刺耳，它直指一个坚硬的事实——在他的完整的世界里，我，什么也不是。
那些亲吻也好，拥抱也好，也许，只是一些逢场作戏的礼貌性行为罢了。
而在那些亲吻里，拥抱中，我想求的友谊，那像茶一样清远、恒久的情谊，也像蒸汽一样地，消失了。
既没有友谊，也没有更多。我们之间还能有什么呢？能有的，都不是我要的。我冰凉地意识到，我真的失去他了。
10.后来他联系过我。问：怎么那么久不来呢？我语焉不详地答着。
再后来我慢慢地不接他的电话，他也慢慢地不来电话了。
他没有问过为什么。那也许是不需要问的。
我还记得，我最后那次到他那里喝的那杯茶，那杯竹叶青，才喝了四口。
我知道它后来会被倒掉。但当时我走的时候，它还在桌上摆着。于是在我心里，有个错觉，那杯茶似乎永远都在那里。
那根根向上的芽尖，还在我的汝窑梅盏里，像浅绿色的花那样绽放。那样喜悦，那样纯粹，就像我们最初相识。
撰文_离离草
……
他坐在我对面，一边往茶盅里冲水一边说：“冲水不要往茶叶中间冲，会把它的香气冲散。”
最初我觉得简直吊诡。一杯小小的茶，有那么多的讲究，冲法不同还真的能使同一种茶叶出现不同的味道，茶道听起来真玄。但他喜欢，他说，生活中难得有一痴。最好不要去追问那些什么意义啦主义啦之类的东西，虚；最好喜欢些实在一点的东西，比如茶叶，或者茶具。
茶具，汝窑梅盏，这是他发给我专用的，很温润的瓷色，月白色，拿在手里有玉的质感。他自己用的，是一只景德镇缸杯，清凉的蓝白曲线，很沉默、又很开阔的杯型。
每次看他冲茶，总是看得呆呆的。看一杯茶在他手里辗转，千回百转中，汤色呈现，好像凝神贯注的结果。他笑了笑，做了个“请”的动作。电视里、商场里表演茶道的多是年轻美女，以前，我也认为只有美女冲茶才和谐。但现在我发现，男人表现茶道也别有风味，比如像他这样一个中年男，冲茶的动作格外有一种怜香惜玉之感，甚至还有几分性感。
我真奇怪自己会爱上这么一个男人，我曾以为自己讨厌那些有恋物癖的男人。男人应该更粗糙一些。但是我遇到了他，我爱上了他，秘密的，假装那不是爱的——，我的生活里只剩下这么一个乐趣，就是在累或孤单、很想哭的时候，到他那里去，说上一声：冲茶。
2.茶微苦，热气氤氲，无语。
在我如此寂寞无助的时候，我遇到了他。我告诉自己，我爱上了。我又告诉自己，爱就爱吧，这不重要，只要他不拒绝我到他这里来喝喝茶，我就满足了，我不想得到什么，既不想让他回报我同等的爱，也不想他关注我的灵魂。他仍然完整地，属于他的家庭，他的妻，他的女，他的生活。我只是游离于他的生活之外，一个可有可无的过客罢了。
爱就爱了，不要再追问了。我捏着他发给我的那只汝窑茶杯，想起他说的。他说，汝窑是一种有时光印迹的茶器，你喝的茶越多，上面冰裂纹的纹路将越明显。它会记载你每次来。——他说这话的时候，若无其事，我听在耳里，却有震动。
这就是我面对的恋情，一个关于暗恋的故事。只属于我内心的恋情，每一步都有可能踩空。但是这场恋情迷人的地方也在于这里，在于这种危险感，这种随时可能落空的刺激。像茶那样淡，不落言筌，又像汝窑杯子一样，落下不轻易看出的纹路。
3.2009年是我的黑色年，父母在吵了几十年架之后，终于决定在这一年离婚，世界终于清净了。我成了弃儿。他们都认定我带来旧生活的不愉快的回忆，很可能是通往幸福路上的绊脚石。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让我“独立”。
这是一个很好的说法，当然我也确实应该独立了。对于一个大学刚刚毕业的，23岁的少女来说，独立有什么困难呢？也不外就是穷酸一些，孤独一些，潦倒一些——但谁又能替谁的不幸负责任呢？哪怕自己的父母。
我觉得我在这一年窥见人生的一些秘密。
我想，一个人受到了来自父母的伤害，一定是最惨痛的伤害，在这世界上，谁都可以对你不好，但你的父母不能，因为是他们把你喊来的。如果你的父母对你不好，你在内心就开始怀疑世界，甚至仇视这个世界了。这个时候，我就是“光脚的”人，看起来一无所有，一点点的微温，于我可能就是整束火把。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他。
4.这是我一无所有的年代，也是我最好的年代。年轻，端正，干净，有时走在路上，也注意到偶有人回头。这个年纪的女生总是有人追求的。但是我不喜欢被追求的感觉，那让我有被攻击的感觉。一个过分紧张的人，是很讨厌的，她有怪癖，我承认。我想要的是平静的安全感。若有若无的距离感。一种放松的、清洁的、无言的亲切。
就像他给我的。
他甚至对我没有表示出丝毫好感，而我却觉得我在爱了。我也知道这是一种没有回报的感觉，但是，我不需要回报的，对吧。
不知是不是他手里那一杯茶的缘故。这世界千疮万孔，但在茶气的氤氲里，它显得整洁、温馨，有疏离感。我很感激。
我在书上或现实中见过很多暗恋的人，往往总觉得自己是受伤的，因为没有回报，不能公开，只能隐忍。但为什么不想到，正是这种隐忍，才是好处呢？
因为是“暗”恋，暗处很安全，很纯粹地、心无旁骛地爱着，没有任何指望，想通了之后，就超越了得失。
我觉得我不会被他伤害，因为我对他没有占有欲。暗恋是不会被伤害的，因为它始于隐忍，又终于隐忍。它不想得到什么，只保持原状就够了。
5.“今天让你喝一种新茶。”
他笑吟吟地拿出了他的茶叶盒子。一片片舒展的长叶子，整齐地摆放。“太平猴魁”，他说，不算特别好的茶，但是刚出生的茶，很新。绿茶一定要新。
今天有点醉意。忍不住问他，在我之外，还有人陪你喝茶么？
没有。他很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么会不会觉得寂寞呢？
不，从不。茶也可以看做一个伙伴。
那么，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我说的“你们”，是指他和茶。
当然也不，你来了更好。
他给我的暧昧的极限，也就是这样了。这样很好，我希望永远这样。
我想过，他如果爱我，我反而就不爱他了。也许因为，如果他向我表达爱，这份暗恋，就跌入寻常人生的套路，就不再是我所需要的那种宁静和超然了。
跌入寻常人生的套路，就让我想到了我千疮百孔的生活，人世间那些庸男庸妇，包括我的父母，如此种种带来的龌龊、无聊乃至于伤害，我都很清楚。我不需要更多了。
我要的不外是一份，茶一样的暗恋。
6.然而生活终究不是按我的心意进行的。
那一天我在公司的工作很不顺，每个人都有不顺的时候，我明白。
坐在我对面的那个老女人，从我进公司的第一天就认出我是她前世的仇人。她几乎不加掩饰地给我脸色，给我难堪，有几天我几乎要脱口而出了：请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后来我知道了，很多老女人都对年轻女子有这样的恶意。有一个办法可以缓和关系，那就是向她示弱，比如说，让她给我介绍男朋友。但我没有这样的情商。每一个为家庭所伤的、没有被爱过的女孩子，情商都很低，不懂得甜滑人。我就这样硬邦邦地与她僵着，也不知谁能坚持得更久。
某次我走的时候忘记关灯关窗，她发现后便叫来领导：“看看，她什么都没关就走了，心思不知在哪里。”偏偏领导告诉了我，领导为什么要告诉我呢？是希望我下次注意？
那天她又抓到我一个把柄，我把我们办公室的咖啡机弄坏了。用南京话说，这个是“多大事”呢？但是我怯懦，我心里的慌张给她看出来了，她简直是正中下怀地笑着，抛下一句：你想办法吧，就走了。
我可以掏钱赔一个，虽然我很穷，两百多元我是有的。但我恨她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态度，我想难道我就要与这样的人一直在这里呆下去么？但如果我换一份工作，难道我就能保证不遇到这样的人么？
这个世界上到处有这样的人，恶意，龌龊。也许生活的真相不是如此，但此时，一个心存恶意的老女人打败我了，让我的心情DOWN到极点，几乎有富士康倾向。
我自觉像一个被丢到垃圾堆里的弃儿，只能这样脏兮兮地活下去了。
于是我去他那里。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哭了起来。
他握住我的手。我惊慌地缩回来，他没有坚持。
但我更难过了，一直哭一直哭。
大概因为，此前没有冲破某个界限，总不可能随便撒娇，现如今他给了我一点突破口，也可以说是导火线……我觉得更委屈了。如果他爱我，我就更委屈，因为如果他爱我，却什么也不能给我，也不能保护我，为什么要这么孤单的、辛酸的命运呢？
7.但我的直觉仍然告诉我，他没有爱上我。
虽然在我的眼泪中，他吻了我，拥抱了我。
他不是多情的人。像他用的青花瓷缸杯，沉默而偏冷。
我恨我的敏感，也恨他的偏冷。我多么想醉一把，可是不能。我知道，爱不是这样的。他不爱我。
这大概就叫做礼貌性亲吻，礼貌性拥抱。接下来，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那种礼貌性上床呢？
我怎么能忍受把一桩如茶那般淡远、超脱、清洁的恋情，变成这个样子呢？
也许是我的眼泪让他觉得有必要给我这么一点“礼貌性”吧。但恰恰这份“礼貌”，恰恰就在他吻我的时候，我隐隐有一种预感：我就要失去他了。我终于要失去他了。
8.在我们之间，是不能出现“肉体”的东西的。张爱玲说，肉体的东西，有一种“如匪浣衣”的感觉，那种感觉让人觉得脏，觉得拖沓。它是具象的，它会落痕迹，它是沉重的，而非飞升的。
在他吻了我之后，有几天时间，我不知该不该去找他，而他竟然也没有找我。我猜他没找我是觉得有迟疑，担心冒犯。而我没找他则是觉得难堪，我拿不定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他。是该嘻嘻哈哈呢，还是该深情脉脉，或者若无其事，甚至干脆应该是冷若冰霜？
不过，让我犹豫的时间并没有太久，一周之后，他先联系了我。
“晚上有时间么？我们一块吃饭。”
吃饭这件事，也是以前所没有的。以前，我们是清淡，在我们之间，仅仅一盏茶而已。
吃饭这件事，就像亲吻和拥抱一样，都是很多庸男俗女的恋爱中必有的经过，必有的桥段。它与我的愿望，距离得多么远啊。
但是我没有勇气拒绝这个邀请，或者说，我没有意志力可以克服这个诱惑。我没办法拒绝。
于是我去了。坐在那家既不豪华也不简陋，普普通通的小饭馆里，我们像很多情侣一样地点菜，像很多情侣一样问着彼此“你想吃什么”、“这个包厢有没有最低消费”、“这道时菜放不放辣椒”之类的问题，说实话，这些令我感到难受和别扭。我感到我们的关系，正像很多情侣一样变得庸俗，壅塞着俗世的琐屑繁缛。
而且，和一般的情侣更不同的，是我心里的紧张，担心被他的熟人碰到。紧张、尴尬和失落，伴随着那一餐饭，留下一个不快乐的回忆。9.那餐饭吃到后面，我几乎是落荒而逃了。我难受了一夜，那一夜，我做出一个决定。
第二天，我主动去他那里，就像我第一次去那样，握着我月白色的汝窑梅盏，说：冲茶。
这一次，他给我冲的是竹叶青。
我喜欢这种茶，芽尖根根向上，好像从杯底开放的浅绿色的花，看起来那么喜悦。
这一次，我鼓足勇气，想和他谈谈。我想挽救我们的关系，希望我们还能有一点——友谊，或者说，仅仅只要友谊。我打定主意，掩盖我的暗恋，仅仅这一点点友谊，于我就弥足珍贵了。
像我这样一个赤足的女子，只需一点微温，于我便是整个火把。那点友谊，就是我的火把。
但是他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或者说，命运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
这天是周五，周五是他女儿从住宿的学校回来的时间。我坐下不久就发觉我来错了，他的心思已经在准备要回家去给他女儿和妻子吃一餐丰盛的家宴。
我似乎应该马上走，但又似乎不甘心，就这么犹豫地坐着，这时他妻子来了电话。
他接了电话后便跟我说，对不起，我要回家了，你下次再来吧。
这是在逐客，但扪心而论，这句话完全没有问题。我应该理解他为人夫为人父每到周末的不自由，应该反省的，反而是我的不识趣，不该在这个时候来访。
但是不管我的理智有多么理解，这句话仍然那么刺耳，它直指一个坚硬的事实——在他的完整的世界里，我，什么也不是。
那些亲吻也好，拥抱也好，也许，只是一些逢场作戏的礼貌性行为罢了。
而在那些亲吻里，拥抱中，我想求的友谊，那像茶一样清远、恒久的情谊，也像蒸汽一样地，消失了。
既没有友谊，也没有更多。我们之间还能有什么呢？能有的，都不是我要的。我冰凉地意识到，我真的失去他了。
10.后来他联系过我。问：怎么那么久不来呢？我语焉不详地答着。
再后来我慢慢地不接他的电话，他也慢慢地不来电话了。
他没有问过为什么。那也许是不需要问的。
我还记得，我最后那次到他那里喝的那杯茶，那杯竹叶青，才喝了四口。
我知道它后来会被倒掉。但当时我走的时候，它还在桌上摆着。于是在我心里，有个错觉，那杯茶似乎永远都在那里。
那根根向上的芽尖，还在我的汝窑梅盏里，像浅绿色的花那样绽放。那样喜悦，那样纯粹，就像我们最初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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