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和自由不开玩笑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名利,自由,非艺术
- 发布时间:2011-06-22 15:48
杜尚你好，
我坐在2011年的夏日里，给你写信。现在是深夜十二点，可是我还不想睡觉。再翻了一遍你的传记，不禁深深叹一口气。你的人生，真是让人又羡慕又生气。
你说：“我从某个时刻起认识到，一个人的生活不必负担太重，不必做太多的事，不必要有妻子、孩子、房子、汽车。幸运的是我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相当早……”
生活在这个人人追求房子汽车的时代，看到你这样平静地说自己的生活原则，好生羡慕。我们所处的2011年，和你所在的1911年，其实没有太大区别。大多数人的追求无非是更好地吃喝玩乐。方式或许有所不同，现在有网络，可以团购，连LV和Gucci也可以轻点一下鼠标就能获得。只是ipad2总是断货，需要托人从香港带回。这个时代的原则是“我要我要我要”，每个时代的原则都如此吧，可是你早早就超脱了，你说：“这样我的生活比之于娶妻生子的平常人的生活轻松多了。从根本上说，这是我生活的主要原则。”
让我佩服的是你是真心诚意地这么说，也这么做了。比起那些沽名钓誉的假圣人，你一点儿不虚伪。你才不会为了一个社会认可去美国西太平洋大学买个文凭。你对名气不经营，也不在意。
这么不想折腾的你，把艺术史彻底翻了底。这是你迷人的地方，那么无为，偏偏完成了那么多想有所作为的人无法达成的事情。那一天，你和一个朋友在街边喝咖啡喝得很高兴，结束之后去到纽约第五大道118号的铁艺陈列室，那是一家制造厕具的厂商。你在那里挑了一件英格兰贝德福郡式样的白瓷小便池，买了带回家，然后上下翻转，用印刷体大写了“R.MUTT”几个字，寄去参加一个展览。你就喜欢开玩笑，在把这个小便器寄往中央大皇宫的时候，还一同寄去了一封信，上面有虚构的地址，以及作品名：《泉》。意料之中，展览委员会拒绝了你的这件作品。你还为此争辩了几句，最后在展览的时候，小便器就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堆放着。这是你的恶作剧，艺术史却因此翻天覆地。哲学家们大呼“艺术终结了”，革新者们却庆贺新时代的来临。你的《泉》终结了现代艺术，使得艺术进入了“后历史”的阶段。从此美术史不可能绕开你。在一切发生的时候，你超然地说：“我把小便器砸到他们脸上，他们居然崇拜起它来了。”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荒谬，杜尚，你早早看透，并嘲笑时代。你用荒谬的事物解构了权威的艺术史，你告诉了人们“非艺术”也是艺术，却没有料到百年之后这个时代处处都在上演这样“非艺术”的闹剧，更没有想到参演闹剧的人们真心诚意地认为自己的眼泪无比珍贵。前有芙蓉姐姐，后有小月月，谁还记得那个妈妈叫他回家吃饭的贾君鹏呢？这个奇妙的时代，一尊一尊的小便器被搬上了众人瞩目的地方，人们乐呵呵地消费着这些给自己带来几秒钟快感的对象。
这是个急功近利又速朽的年代，成功学统治着这个社会，可是你笃定地说：“我没有感到非要做出点什么来不可的压力，绘画对于我不是要拿出产品，或要表现自己的压力。”想到我的童年，每个学期总是有“你长大想做什么”的作文题，同学个个有志向，当科学家当律师当人民教师，这些志向宏伟而虚无。十多年后这些同学都在做别的事情，酒过三巡后开始扯淡当年的志向，仿佛挥之不去的幽灵，时时徘徊在人生失意的当口。你这个从来没有什么志向的人，倒是过得自由自在。
评论你的人这样赞叹道：“他作品的重要性不是来自它们的美，却来自否定美；不是来自意义清晰，却来自模棱两可；不是来自丰饶多产却来自吝啬少量；不是来自它所充分表达的，而是来自它所不可表达的；不是来自它的明白呈现而是来自它的费解难测。”
我羡慕你什么呢？我羡慕你的自由。你说“一个人想成为画家是因为他想要所谓的自由，他不想每天早上去坐办公室。”这让几乎天天上班打卡还经常要加班的人情何以堪。
我更羡慕你的从容。你觉得自己都未必要做个艺术家，“我是一个人，一个呼吸者。”这是你的第一身份，也是你对自己的认同。有一次，你所加入的团体请你改一下画，你就意识到艺术派别里的不自由，于是你决心与“艺术”这件事情决裂。你说“从1912年起，我已经决定不再做一个职业意义上的画家了。”你后来去做了图书管理员，后来还去钻研象棋，最后棋艺精湛甚至能代表法国参赛。你在玻璃上画画，一画就是八年，这个叫做《大玻璃》的作品，后来在运输的过程中被震裂了。你觉得裂纹很美，还觉得这样的偶然性实在太妙了。
你是真的不把艺术放在生活和生命的第一位，于是你就获得了众人所羡慕的自由。和你同时代的毕加索是另外一个极端，极度勤奋又极度自我中心。毕加索自然突破了一个又一个风格和流派，也不断地征服着世界，可是看他的作品，也就是赞叹一下他的技艺和生命力。看你的作品，却把人引向哲学，引向人生，引向自己存在的当下。
而且你温文尔雅，从来不标榜自己的风格。你知道，如果你生活在我这个时代，要博出位需要很多很多的手段和心思。你看LadyGaga，每次出场都那么拉风。可是我觉得她没有你自由，因为她太在乎她的事业了。这没有什么不好，世界属于有上进心的人。但这种彻头彻尾的自由只属于你这样放下“我执”的人。
名利和自由不开玩笑，这是个二选一的选择题，你一点都不犹豫地选了后者。你认为生活无非两种活动：一种是维持，一种是创造。你的一生都在筛选活动，并把自己的生活保持在“创造”活动中。你理直气壮地说：“吃饭和为了绘画而绘画是不同的两件事情。缺钱的时候就挣钱。但是不缺钱的时候，为什么重复自己。”
按照你的标准，打卡上班是为了挣工资维持生活的重复劳动，炒股票炒房炒基金也是重复性的劳动，不停消费买包买鞋也没有什么创造意味，我们每一天大部分时间和大部分的活动都不过是一种“维持”，因为我们不知道除了做这些还能做什么。所以在我们长长的一生，总在追逐各种各样的事物。我们追求刷卡那一瞬的快感，我们追求漂亮的新衣服穿在身上站在镜子前的良好感觉，我们追求众人称赞自己能力时候的虚荣感，我们追求更快更高更强，我们追求更大的房子，更豪华的酒店套房，更炫更酷的车子，追求超过挡在前面的车的一瞬间的胜利感……这些在你看来，都挺不值得吧。这些都是让自己不自由的东西，何必拿来当自己的枷锁呢？
包括女人，爱情，这些都是生活里不值得多么用心的事情。据说你对投怀送抱的女人不拒绝，因为拒绝是对别人的伤害。但是你也不深入，因为深入是对自己的伤害。你一直彬彬有礼，举止得体，从不让什么事情烦恼到自己。你说：“我已经不打算再过一个追名逐利的艺术家的生活了。”你在每一分钟都享受自己。比如你会用通信的方式和棋友下棋，一场棋可以持续四年。这么有耐心，实在太跟不上时代的节拍了。可你就是不想做弄潮儿，不想跟着时代走。所以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把自己出卖给任何一种职业或者工作，不违心做任何一件伤及灵魂的事情。你说你最好的作品是你的生活。我完全同意。太多的人有好的作品却过不好日子。
你是很多人的理想，可实践你的哲学和你的人生并非那么容易。我认识不少艺术家。他们过得并不自由。没有名气的艺术家想着如何进入某个圈子，认识某个知名策展人，让媒体多报道一下自己；已经有些名气的想着如何认识某个国外知名策展人，如何抬高身价，如何到某个国际大展上获得下一步的名声和地位。我还没有遇到一个圣人，也没有遇到一个僧人。
或许这个红尘万丈的世界就是一个角斗场，每个入场的人都是角斗士，奋力拼杀是唯一的出路。你是主动退场的，你觉得角斗场根本就是一件无聊的事情，为那么多人表演又是何必，不管这些人是亲戚还是朋友还是不相干的喜欢围观的陌生人。
我在这里默默地羡慕你。因为明天闹钟一响，我要披上我的铠甲，去到我的角斗场，去享受每个工作的人能享受的成就，去忍受每个工作的人忍受着的痛苦。
我希望有一天能和你一样，放下这些所谓的成就，进入超脱。不过我现在是凡人，爱吃喝玩乐，有欲望有情绪，希望有名利也希望有自由，在无限无尽的纠结中度过每个怀念理想的夜晚。
那么祝你继续超然超脱，也祝我有一天能和你一样自由。
凡人奇岚
撰文_沈奇岚
……
我坐在2011年的夏日里，给你写信。现在是深夜十二点，可是我还不想睡觉。再翻了一遍你的传记，不禁深深叹一口气。你的人生，真是让人又羡慕又生气。
你说：“我从某个时刻起认识到，一个人的生活不必负担太重，不必做太多的事，不必要有妻子、孩子、房子、汽车。幸运的是我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相当早……”
生活在这个人人追求房子汽车的时代，看到你这样平静地说自己的生活原则，好生羡慕。我们所处的2011年，和你所在的1911年，其实没有太大区别。大多数人的追求无非是更好地吃喝玩乐。方式或许有所不同，现在有网络，可以团购，连LV和Gucci也可以轻点一下鼠标就能获得。只是ipad2总是断货，需要托人从香港带回。这个时代的原则是“我要我要我要”，每个时代的原则都如此吧，可是你早早就超脱了，你说：“这样我的生活比之于娶妻生子的平常人的生活轻松多了。从根本上说，这是我生活的主要原则。”
让我佩服的是你是真心诚意地这么说，也这么做了。比起那些沽名钓誉的假圣人，你一点儿不虚伪。你才不会为了一个社会认可去美国西太平洋大学买个文凭。你对名气不经营，也不在意。
这么不想折腾的你，把艺术史彻底翻了底。这是你迷人的地方，那么无为，偏偏完成了那么多想有所作为的人无法达成的事情。那一天，你和一个朋友在街边喝咖啡喝得很高兴，结束之后去到纽约第五大道118号的铁艺陈列室，那是一家制造厕具的厂商。你在那里挑了一件英格兰贝德福郡式样的白瓷小便池，买了带回家，然后上下翻转，用印刷体大写了“R.MUTT”几个字，寄去参加一个展览。你就喜欢开玩笑，在把这个小便器寄往中央大皇宫的时候，还一同寄去了一封信，上面有虚构的地址，以及作品名：《泉》。意料之中，展览委员会拒绝了你的这件作品。你还为此争辩了几句，最后在展览的时候，小便器就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堆放着。这是你的恶作剧，艺术史却因此翻天覆地。哲学家们大呼“艺术终结了”，革新者们却庆贺新时代的来临。你的《泉》终结了现代艺术，使得艺术进入了“后历史”的阶段。从此美术史不可能绕开你。在一切发生的时候，你超然地说：“我把小便器砸到他们脸上，他们居然崇拜起它来了。”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荒谬，杜尚，你早早看透，并嘲笑时代。你用荒谬的事物解构了权威的艺术史，你告诉了人们“非艺术”也是艺术，却没有料到百年之后这个时代处处都在上演这样“非艺术”的闹剧，更没有想到参演闹剧的人们真心诚意地认为自己的眼泪无比珍贵。前有芙蓉姐姐，后有小月月，谁还记得那个妈妈叫他回家吃饭的贾君鹏呢？这个奇妙的时代，一尊一尊的小便器被搬上了众人瞩目的地方，人们乐呵呵地消费着这些给自己带来几秒钟快感的对象。
这是个急功近利又速朽的年代，成功学统治着这个社会，可是你笃定地说：“我没有感到非要做出点什么来不可的压力，绘画对于我不是要拿出产品，或要表现自己的压力。”想到我的童年，每个学期总是有“你长大想做什么”的作文题，同学个个有志向，当科学家当律师当人民教师，这些志向宏伟而虚无。十多年后这些同学都在做别的事情，酒过三巡后开始扯淡当年的志向，仿佛挥之不去的幽灵，时时徘徊在人生失意的当口。你这个从来没有什么志向的人，倒是过得自由自在。
评论你的人这样赞叹道：“他作品的重要性不是来自它们的美，却来自否定美；不是来自意义清晰，却来自模棱两可；不是来自丰饶多产却来自吝啬少量；不是来自它所充分表达的，而是来自它所不可表达的；不是来自它的明白呈现而是来自它的费解难测。”
我羡慕你什么呢？我羡慕你的自由。你说“一个人想成为画家是因为他想要所谓的自由，他不想每天早上去坐办公室。”这让几乎天天上班打卡还经常要加班的人情何以堪。
我更羡慕你的从容。你觉得自己都未必要做个艺术家，“我是一个人，一个呼吸者。”这是你的第一身份，也是你对自己的认同。有一次，你所加入的团体请你改一下画，你就意识到艺术派别里的不自由，于是你决心与“艺术”这件事情决裂。你说“从1912年起，我已经决定不再做一个职业意义上的画家了。”你后来去做了图书管理员，后来还去钻研象棋，最后棋艺精湛甚至能代表法国参赛。你在玻璃上画画，一画就是八年，这个叫做《大玻璃》的作品，后来在运输的过程中被震裂了。你觉得裂纹很美，还觉得这样的偶然性实在太妙了。
你是真的不把艺术放在生活和生命的第一位，于是你就获得了众人所羡慕的自由。和你同时代的毕加索是另外一个极端，极度勤奋又极度自我中心。毕加索自然突破了一个又一个风格和流派，也不断地征服着世界，可是看他的作品，也就是赞叹一下他的技艺和生命力。看你的作品，却把人引向哲学，引向人生，引向自己存在的当下。
而且你温文尔雅，从来不标榜自己的风格。你知道，如果你生活在我这个时代，要博出位需要很多很多的手段和心思。你看LadyGaga，每次出场都那么拉风。可是我觉得她没有你自由，因为她太在乎她的事业了。这没有什么不好，世界属于有上进心的人。但这种彻头彻尾的自由只属于你这样放下“我执”的人。
名利和自由不开玩笑，这是个二选一的选择题，你一点都不犹豫地选了后者。你认为生活无非两种活动：一种是维持，一种是创造。你的一生都在筛选活动，并把自己的生活保持在“创造”活动中。你理直气壮地说：“吃饭和为了绘画而绘画是不同的两件事情。缺钱的时候就挣钱。但是不缺钱的时候，为什么重复自己。”
按照你的标准，打卡上班是为了挣工资维持生活的重复劳动，炒股票炒房炒基金也是重复性的劳动，不停消费买包买鞋也没有什么创造意味，我们每一天大部分时间和大部分的活动都不过是一种“维持”，因为我们不知道除了做这些还能做什么。所以在我们长长的一生，总在追逐各种各样的事物。我们追求刷卡那一瞬的快感，我们追求漂亮的新衣服穿在身上站在镜子前的良好感觉，我们追求众人称赞自己能力时候的虚荣感，我们追求更快更高更强，我们追求更大的房子，更豪华的酒店套房，更炫更酷的车子，追求超过挡在前面的车的一瞬间的胜利感……这些在你看来，都挺不值得吧。这些都是让自己不自由的东西，何必拿来当自己的枷锁呢？
包括女人，爱情，这些都是生活里不值得多么用心的事情。据说你对投怀送抱的女人不拒绝，因为拒绝是对别人的伤害。但是你也不深入，因为深入是对自己的伤害。你一直彬彬有礼，举止得体，从不让什么事情烦恼到自己。你说：“我已经不打算再过一个追名逐利的艺术家的生活了。”你在每一分钟都享受自己。比如你会用通信的方式和棋友下棋，一场棋可以持续四年。这么有耐心，实在太跟不上时代的节拍了。可你就是不想做弄潮儿，不想跟着时代走。所以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把自己出卖给任何一种职业或者工作，不违心做任何一件伤及灵魂的事情。你说你最好的作品是你的生活。我完全同意。太多的人有好的作品却过不好日子。
你是很多人的理想，可实践你的哲学和你的人生并非那么容易。我认识不少艺术家。他们过得并不自由。没有名气的艺术家想着如何进入某个圈子，认识某个知名策展人，让媒体多报道一下自己；已经有些名气的想着如何认识某个国外知名策展人，如何抬高身价，如何到某个国际大展上获得下一步的名声和地位。我还没有遇到一个圣人，也没有遇到一个僧人。
或许这个红尘万丈的世界就是一个角斗场，每个入场的人都是角斗士，奋力拼杀是唯一的出路。你是主动退场的，你觉得角斗场根本就是一件无聊的事情，为那么多人表演又是何必，不管这些人是亲戚还是朋友还是不相干的喜欢围观的陌生人。
我在这里默默地羡慕你。因为明天闹钟一响，我要披上我的铠甲，去到我的角斗场，去享受每个工作的人能享受的成就，去忍受每个工作的人忍受着的痛苦。
我希望有一天能和你一样，放下这些所谓的成就，进入超脱。不过我现在是凡人，爱吃喝玩乐，有欲望有情绪，希望有名利也希望有自由，在无限无尽的纠结中度过每个怀念理想的夜晚。
那么祝你继续超然超脱，也祝我有一天能和你一样自由。
凡人奇岚
撰文_沈奇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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