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觉长安空

　　但是好像下过一场大雪，抹去了所有的脚印。

　　2011年夏天，一桩“局长微博调情”的丑闻在互联网上搞得沸沸扬扬，这事情的出现好像有意要提醒我，中年男婚外恋如何龌龊。还有，如同钱钟书在《猫》中所言，“一切调情、偷情，在本人无不自以为缠绵浪漫、大胆风流，而到局外人嘴里不过又是一个暧昧、滑稽的话柄，只照例博得狎亵的一笑。颐谷未被世故磨练得顽钝，想到这里，愈加畏缩。”——我在这个时候的感受，与颐谷无不相似。

　　你聪明的，必定看出来了，我正陷入、或者说正要陷入一场婚外恋中，为了避免成为局外人又一个暧昧滑稽的话柄，博得狎亵的一笑，我似乎从一开始就在预习着离开了。

　　这篇文章的开头开得真不好，一个太过清醒的人是不够情趣的。爱，往往需要一点幻觉的作用。我说得这么撇清，好像我不曾爱过。我这是吹牛了。如果在这桩恋情中，要选出一个陷得比较深的人，那肯定是我而不是他。

　　其实我们有没有开始过呢？我追究这场交往的来路，但是好像下过一场大雪，抹去了所有的脚印。他站在他的位置上，好像从来不曾动过。而我，则无数次地迎向他，无数次地，在离他数步的地方，刹住脚步。

　　我看到他的名字出现在单位的内部刊物上，看到他的名字时会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对这个名字拥有一种秘密。我不会轻易地提到他，有必要提起的时候，会用格外轻描淡写的口气，甚至拉上别的名字用以掩护，于是，在众多的语言的丛林里，他的名字只是一个随意跌落的松果。待到众人退尽，我才俯身拾起，并装作若无其事地，带走。

　　处理成调情，我就失去了那种痛楚的快乐。

　　夜晚，我品味着这个小小的秘密，回忆着白天与他相关的一些细节。在众人喧嚣的时候，他如何满脸萧索地对我说起陶渊明。陶渊明说，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这一句形迹狼狈的描写却让他很欣赏，他说陶渊明就算写饥寒，也轻盈超脱。那天他只是喝了一点点酒，却从陶渊明说到了自己的田园梦。他说最希望到乡下养兔子，我说兔子在哪里都可以养，他说，不，要养那种成群的兔子，到时候，你也来，乡下的房子大，你随便住。

　　如果旁人看到一个官员，居然跟年轻的女秘书聊到了陶渊明和养兔子，大概会觉得滑稽之余，又带几分暧昧吧。然而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些，饭桌上太喧嚣，谁也没工夫去听他的那些废话，那一席，他不是主角，除了在我心里。

　　我是理解这种寂寞的，而于我，则远远不止如此。我要一个知己，要一个可以爱慕的人，让我体味到生活的温度。在日复一日的操作中，我，多么迷恋他与我同在的隐秘的快乐。

　　如果你爱过，如果你像我这样无望地爱过，你必会知道那种痛楚和快乐互相交织的滋味。我舍不得放弃这滋味。虽然，男领导和女秘书，这两种身份，简直就是暧昧的最佳搭档。我也知道，只要我愿意，我们也许会有机会发展出一段小小的恋情，激烈而短暂。但就像此文最初那个“局长微博调情”那样。但是，如果我把我们的关系处理成暧昧，处理成调情，我就失去了那种痛楚的快乐。

　　我愿意继续克制而无望地爱着。不，这不是愿意不愿意的问题，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而那次出差，大概是命运非要给我们一个出口。人性的多重，使他需要一个出口，在一个好父亲、一个好丈夫、一个好领导之外，他还需要另一个出口。

　　我们在会议结束之后，在异乡的宾馆外的小山路上，做长久的散步。

　　那一夜星斗很亮，仿佛唾手可得，像我最灿烂的心愿，而我则知道，那是假象。我的心愿就跟天上的星斗一样，它永远近在眼前，但永远遥不可及。

　　我们说些什么都不要紧了，但在聊天的无数个瞬间，我不断地提醒自己，是的，我离他这么近，常常走着走着，我的手臂碰到了他的，然后，我们的手臂飞快地分开。但是在那一瞬间，我的皮肤已留下了他的记忆，微凉，男性特有的气息近在身边。

　　我想我终将会失去他，在这样无望的爱恋里，我或者等着命运给我下一个死亡宣告，或者等着我自己壮士断臂。无论如何，我希望是后者，那样，我会更尊严些。

　　它跟我的心事折叠在一起，这条裙子好像是一个隐喻。

　　我有一条裙子，它大概是我所有裙子里最漂亮，最隆重的一条。它的图案是由渐渐繁密的碎花组成，在裙摆上，碎花繁密之余更兼藤蔓缭绕，仿佛一片热带雨林，在绚烂之余，又有几分神秘。平淡的生活里，我又何必把自己打扮得那么突出呢？我并不愿意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那只会让我不安，手足无措。但是这一次出差，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我带上了这条裙子。把它跟我的心事折叠在一起。这条裙子好像是一个隐喻，一个活得那么克制，那么胆怯的我，其实，也有一个很张扬的愿望，其实，也有越轨的冲动。那种飞扬，好像是一种姿态，是把自己豁出去、燃烧一把、瞬间忘掉现实的决绝的姿态。

　　简单洗涮之后，我化了淡妆，穿上那条裙子。镜子里的女子，明眸皓齿，眼神里有一种迷茫，正是鲜明的、正在被浪费的青春。我知道我现在很美丽，而当我出现在歌厅里，暧昧灯光中纷纷向我转来的眼光，也在说明这一点。这是我难得的美丽的时刻，只有我内心知道这样美丽的代价是什么，它是鼓足勇气才绽放的，这样的美丽是飞蛾扑火，我只美丽这一个夜晚，而后，我会从他的视野里消失。

　　那一夜有很多人请我共舞，包括他。在人们纷纷滑入舞池的时候他站起来，走到我前面，温柔地向我一笑，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我也不假思索地把手伸向他。我们都很少跳舞，此时，我们笨拙地在跳舞的人群中踏着步子，全神贯注地不要踩到对方的脚，与其说是跳舞，不如说是散步。但就算如此，我仍然在节奏感极强的乐声中陶醉了。

　　此时是我一生中与他最接近的时刻，他的手握着我的。我想他也许会赞美我。这样的时刻很快到来了，他侧着头，几乎贴着我的耳朵说，为什么我们没有更早一点相识呢？如果我在刚毕业时认识你，把你当成一个小妹妹，看着你成长，然后……

　　他的气息吹着我的耳朵，我听不清他接着说了什么，我的双眼在黑暗中充满了泪水。

　　如果我对自己尖锐一点，我就能明白这一点。

　　里尔克对那些面临人生困境的年轻人说：重要的是，你必须活在每一件事情里。现在你要经历充满难题的生活，也许有一天，不知不觉，你将渐渐活出写满答案的人生。——在我正在开始我的职业生涯和爱情生涯的时候，我就遇到这样的难题，我必须离开，我必须同时割舍的，是我的爱情，还有我的事业。

　　命运这么安排，一定有它的理由吧。我想，在我很老了之后，我也许会明白命运的深意。

　　与多数的婚外恋不一样，他没有说过他妻子一句坏话。我很清楚，那样贤惠、善良、全心全意地爱着他的，他的妻子，他不能昧着良心说她什么坏话。

　　有时我也想，阻止我们成为情人的，并不仅仅是他有家庭这一点。就算他不是一个有妇之夫，我们也一定就能在千万人中走向彼此。缘分，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而我，也并不是多么稀世的一个人。我只是一个愿意默默站在他身边，听他说任何话，并把他的任何话视为珍宝的一个小女生而已。

　　我，于他而言，是多么卑微。

　　他也许珍惜我的善解人意，珍惜我与他呼应的那些微妙的浪漫，但，那不是非我不可的爱情。如果我对自己尖锐一点，我就能明白这一点。所以，像世界上所有的单恋一样，收拾残局的时候，他并没有站在我身边。我站在局长的办公室，答应去另一个城市，任驻当地办公室人员。我知道他不久后会参加给我辞行的宴会，也许会在众人的喧嚣声中，深深地流露出不舍的眼光，郑重地与我喝一杯酒。可是那些，都没有意义了。

　　这一次，我们一别就是天涯。

　　-相知岂在多，但问同不同。

　　-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

　　生活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你活着，他也活着，在同一个星球上，同一个国度上，甚至在相距并不很远的两个城市里。然而却毫无音讯地各自活着。你的手机里，写着他的名字，名字下面，是一串你念熟了的号码，只要轻轻一拨，你就可以听到你朝思暮想的声音，但是你不能拨。

　　白居易有一首诗是我很喜欢的，诗这么写：“相知岂在多，但问同不同。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如果他爱我，他也会觉得，我离开之后，他所在的地方完全变了。那座城市再也没有我，街道冷漠，人流如蚁，它是一个没有温度的所在，他上班，下班，走在路上，任何时候，都没有任何可能会碰到我。我不能确定“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的状态是否能被他体会到。而我，却无数次绝望地体会到了。人生是多么荒凉。如有可能，真想饮鸩止渴，重回到他的城市，在他身边做一个最不堪最黑暗的情妇。哪怕是饮鸩止渴，但起码也比现在这样漫漫无边的孤独好捱一点啊。

　　每天，我在租住的房子里醒来，洗漱换衣，简单出门，沉默工作，坐在电脑前，有时，也会瞬间喜悦起来，有时是因为一篇网络上的小文章，有时是因为某张图片。只是总是在某些意料之外的空隙，一个名字忽然冲过来，就像一片巨浪冲过沙滩，把几秒钟前沙滩上的一切冲开，我停在那边空荡荡里面，怔忡。

　　我想我还要这样活很久，很久，在这个有你的世界上，一个人活很久。我看不到你，听不到你的声音，得不到你的信息，而我知道，你在那里。我们就像相遇在海面的两只船，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相遇的瞬间，海面亮了，然后，又各归黑暗。徐志摩说，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是的，你忘掉吧，我记得就好。

　　撰文_陌上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