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命千金岁月远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秀珠,万老爷子,千金药局
- 发布时间:2011-10-09 15:53
人命关天岂是儿戏
1937年的北京，杂技班的早上总是乱糟糟的，小丑刚画上妆，红鼻子上的油彩还没干透就惦记着吃烧饼羊汤，表演空中飞人的女演员端着脸盆打不到热水，气呼呼地喊班子里年龄最小的秀珠，尖利的嗓子把8岁的小姑娘催出一头热汗。刚把热水倒上，还不等她喘口气，班主发话了，秀珠，去看看狮虎笼那边看看，怎么那么臭，李三这个醉鬼也不知道清清笼子。
秀珠想说，今早的晨课还没做呢，踢腿、下腰、顶碗，一趟练下来得一个多时辰。可是秀珠看看班主一脸不耐烦的起床气，没敢说什么，拿着扫把就去扫兽笼。早上的狮子睡得像只大猫，死活不肯挪动地方，秀珠用扫把使劲捅它，狮子只是哼两声继续眯眼睡觉。秀珠没办法，只好把半边肩膀使劲往前伸，企图扒拉狮子的时候力道大一些。狮子终于被惹怒了，非常急躁地向秀珠扑了过去，一爪子死死地抓住秀珠的肩膀。
秀珠吓得木头一般不敢动，后知后觉地大哭起来才有人发现。几个演硬气功的小伙子用木棒企图撬开狮子的爪子，谁知狮子反而扣得更紧，等到鲜血淋漓的秀珠被抱进万老爷子的“千金医局”的时候，万老爷子的眉毛都惊得竖了起来。你们这是胡闹！这个孩子伤势这么重，得送西洋医院，往我这里送什么！班主满脸堆笑，您老人家别生气，我们跑江湖的，哪里有钱给那些洋大夫，再说了，一个小丫头，没爹没娘的，救得活是她的福气，救不活我们也不怨您，您老就多费心……还不等班主说完，万老爷子的拄杖就劈头盖脸地打了上来，你混账！人命关天岂是儿戏！班主朝手下一使眼色，放下几块大洋迅速开溜，万老爷子毕竟上了年纪，气喘吁吁地追不上，只好气呼呼地赶紧回来看看这个小姑娘的伤势。
祖传的药方传男不传女
秀珠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了，这期间她经历了持续不退的高烧，伤口发炎，万老爷子熬了两宿没闭眼，两只小火炉上的药罐一刻不歇的沸腾着，万老太太把一块块的凉毛巾搭在秀珠的额头上，一勺勺的水和汤喂下去，才把秀珠从黄泉路上拉回来。马上就快入秋了，等秀珠伤势大好，万老爷子让小学徒送秀珠回马戏班，临走时万老太太还给秀珠新做了双鞋，兜里搁了两块大洋，让她自己买点儿好东西吃。
吃完早饭秀珠给老夫妻磕了个头谢过救命之恩就上路了，没想到晚饭的时候秀珠又回来了。马戏班早就不知道迁移到哪里去了，一大群人走得无影无踪，秀珠没了去的地方，只能返回万家。
这下万老爷子犯了难，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总不能把小姑娘赶出去，可是留下她家里就要多一张嘴吃饭，这世道这么乱，药局已经是勉强维持。秀珠眼巴巴地看着万老爷子沉默地坐在八仙椅里，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万老太太开口了，老爷子，要不就把秀珠当个小孙女收养吧，教她学学医，以后还能有口饭吃？万老爷子眼皮都不抬，我自己有儿子和孙子，再说了，祖传的药方传男不传女，传女不传外，我不能破这个例。
最终秀珠还是留下了，成了“千金药局”的一个小杂役，擦药罐和柜台，还得收拾铜捣筒和银戥子。秀珠年纪小手脚勤快，安静不多话，万老爷子闲下来心情好了也教她识字，秀珠的聪明也让他心里暗叹，他给病人开的汤头方子半个月后秀珠仍可以一字不差地背出来。初冬的时候，秀珠能把门口的对联“熟地迎白头益母红娘一见喜，淮山送牵牛国老使君千年健”端端正正地写下来，万老爷子很高兴，豁出去花了半个月的出诊费，给秀珠在国立小学报了名。
穷人和富人的命一样值钱
秀珠这辈子从来不肯穿短袖衫，因为她的右肩膀上伤痕累累，有被狮子抓伤后留下的疤，也有1942年初冬万家失火时留下的烧伤。万老爷子在书房看书，怕冷拢了个炭盆，老爷子上了年纪精神不济睡着了，等到布幔子被漏进来的风吹得搭在炭盆上面，整个书房的熊熊大火烧起来的时候，万老爷子跑不出来了。惦记着要把新蜜炙的柴胡翻一翻的秀珠半夜起来看见万家书房已经是滚滚浓烟。秀珠想起万老爷子可能还在里面查药方，一边大叫“救火”，一边掩住鼻口冲了进去。人事不省的万老爷子死沉死沉的，秀珠被呛得眼泪直流，拖不动他，头发都被烤焦了，手摸到任何地方都能被烫起血泡。书架倒下来的时候秀珠本能地用胳膊挡了一下万老爷子的头，秀珠听到骨头一声异响，钻心的疼，可她还是下死力气拖着万老爷子的棉袍把他拽出了书房。
万老爷子没有像万老太太那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逢人就唠叨，秀珠这孩子有良心。万老爷子把秀珠叫到药局所有人面前，说，既然秀珠和我万家有缘分，以后就随我的姓吧，也算是万家的孙女了。
从那以后，万老爷子出诊的时候，身后经常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干净的一张脸，黑水晶般的眼珠，默默地用心地跟着万老爷子学医道。万老爷子一身灰色旧棉袍，青布马褂，皮帽子还是用太太陪嫁的皮子做的，几十年了看不出原色。就这样一老一少，既进过民国总理要员的府邸，也去过胡同孤寡贫困人家。万老爷子告诫秀珠，别管以后本事多大，人命抵千金，穷人和富人的命一样值钱。秀珠郑重点头。
千金药局的未来与希望
秀珠考进女子中学那年，万老爷子接到了远在青岛的儿子的信件，说中秋的时候准备带全家回来团聚。万老太太高兴得提前三个月就开始准备过节的东西，念叨着要给孙子们做拿手的油焖大虾。秀珠在初秋的晴天里把家里受潮的冬虫夏草拿出来晒，心里有些小小的感慨，这是她记事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中秋节，有亲人，虽然不是血亲，但她已经很满足。
“沂蒙号”被日军炮弹击沉的噩耗传到万家的时候，正是中秋节前三天。万老太太一口气没上来，死死地攥着儿子的全家福照片撒手西去了。万老爷子整个人消沉下去，胡子白透了，“千金药局”的招牌在萧瑟的秋风中仿佛蒙了一层灰土。万老爷子更长时间一个人呆呆地抽烟，精神愈发不好，只有在秀珠将优异的成绩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才有短暂的光彩。
秀珠总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万老太太的丧礼过后，秀珠看到上门的病人，不知道该怎么推辞，只好自己动手把脉问诊，不懂的地方再跑回后堂问万老爷子。万老爷子仔细核对她开出的药方，有时候动手改一两味药材。秀珠看着万老爷子的气色稍缓，想起自己小时候在马戏班学的小把戏小魔术，晚饭后陪老爷子散步的时候抖搂出来哄他开心。一年后，当万老爷子看到秀珠的中医学院录取通知书时，万老爷子沉默片刻，带着秀珠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颤巍巍跪下，老泪纵横，说，千金药局的香火，就指望秀珠了。
秀珠哽咽，她无数个夜晚挑灯夜读，只是为了得到万老爷子的一个首肯，她终于不再是那个马戏班出身跑江湖的小丫头，她是万秀珠，千金药局的未来与希望。
可是人心却很难摸准
1966年，万老爷子觉得自己活了快九十岁，却越来越看不透这个世道了。自己本是个大夫，一辈子治病救人，怎么会被年轻人戴上“四旧”的帽子，还被押着满大街游行呢？更让他气愤的是，自己的白胡子都被革命小将们剃了，露着光秃秃的下巴，滑稽死了。秀珠医院里的领导让她跟爷爷划清界限，怎么个划清呢，多难的脉象万老爷子都摸得准，可是人心，就难说了。
快到中年的秀珠一直没结婚，她安静地上班下班，药局早就关了，没事的时候就待在家里看书，或者陪老爷子挨斗，万老爷子怕连累孙女，在批斗台上老老实实一动不敢动，毕竟年纪很大了，低头久了犯晕，差点栽下来，秀珠赶紧跑上去搀着爷爷，却被革命小将一把推了下来，生生摔在地上，万老爷子想拉孙女一把，后面立刻有人责骂他。秀珠强忍着眼泪，拍拍身上的土，含泪地叹气。
深夜有人急匆匆地拍万家的大门，秀珠披衣一看，是街道革委会的大妈，也是白天推搡她的那个孩子的母亲。秀珠一惊，以为祸事上门，谁想她拽住秀珠哭了，万大夫，救救我儿子，他又犯羊角风了，孩子现在抽得嘴里都吐白沫了。秀珠冷眼看着她，想起往日的一幕幕，实在寒心。一扭头万老爷子站在院子里，怀里抱着他的针灸袋子，说，救人要紧。秀珠呆着不动，万老爷子急了，你是个大夫，人命抵千金，教过你的都忘啦？秀珠只好搀扶爷爷，连夜给那个孩子扎了针。
在梦里像个无助的孩童
那个少年安然无恙地度过劫难，可是万老爷子受了风寒，起不来床了。老人家自己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把秀珠叫到身边，交代了古医书、存款等身后事，然后安详地看着秀珠，说，孩子，要记住，咱们是大夫，世道人心再坏，也不能坏在咱们身上……这辈子，我没白养你这个孙女！说完，老人攥住秀珠的手就松了。
后来，秀珠去过很多地方，给很多人看过病，她去过战乱中的非洲，喂那里患疟疾的病儿汤药，也曾为欧洲的皇室扎过针灸。身为校长的秀珠每年在中医学院新生开学典礼上，总喜欢告诉这群孩子们，人命抵千金，不可轻视。
秀珠上了年纪之后，经常会做梦，梦到自己小时候懵懵懂懂被人贩子从乡下拐出来，卖到马戏班子，一整夜都是在被呵斥，在被逼着练功夫，挨打挨饿是常事。白天严肃认真的著名中医万秀珠会在梦里像个无助的孩童般哭起来，可是梦醒时分，秀珠看看墙上挂的那幅已经褪色泛黄的照片，很多年前她站在万老夫妻旁边，略带拘谨地微笑着。
世事无非是一场凉薄大梦，秀珠只觉得周身的温暖，来自那个祖父一般呵护她成长的老人，想到这儿，秀珠满足地闭上眼睛，明天，就是“千金药局”重新修整开诊的大日子，那块黑底金字的招牌，依旧闪耀着光辉。
撰文_碧碧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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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的北京，杂技班的早上总是乱糟糟的，小丑刚画上妆，红鼻子上的油彩还没干透就惦记着吃烧饼羊汤，表演空中飞人的女演员端着脸盆打不到热水，气呼呼地喊班子里年龄最小的秀珠，尖利的嗓子把8岁的小姑娘催出一头热汗。刚把热水倒上，还不等她喘口气，班主发话了，秀珠，去看看狮虎笼那边看看，怎么那么臭，李三这个醉鬼也不知道清清笼子。
秀珠想说，今早的晨课还没做呢，踢腿、下腰、顶碗，一趟练下来得一个多时辰。可是秀珠看看班主一脸不耐烦的起床气，没敢说什么，拿着扫把就去扫兽笼。早上的狮子睡得像只大猫，死活不肯挪动地方，秀珠用扫把使劲捅它，狮子只是哼两声继续眯眼睡觉。秀珠没办法，只好把半边肩膀使劲往前伸，企图扒拉狮子的时候力道大一些。狮子终于被惹怒了，非常急躁地向秀珠扑了过去，一爪子死死地抓住秀珠的肩膀。
秀珠吓得木头一般不敢动，后知后觉地大哭起来才有人发现。几个演硬气功的小伙子用木棒企图撬开狮子的爪子，谁知狮子反而扣得更紧，等到鲜血淋漓的秀珠被抱进万老爷子的“千金医局”的时候，万老爷子的眉毛都惊得竖了起来。你们这是胡闹！这个孩子伤势这么重，得送西洋医院，往我这里送什么！班主满脸堆笑，您老人家别生气，我们跑江湖的，哪里有钱给那些洋大夫，再说了，一个小丫头，没爹没娘的，救得活是她的福气，救不活我们也不怨您，您老就多费心……还不等班主说完，万老爷子的拄杖就劈头盖脸地打了上来，你混账！人命关天岂是儿戏！班主朝手下一使眼色，放下几块大洋迅速开溜，万老爷子毕竟上了年纪，气喘吁吁地追不上，只好气呼呼地赶紧回来看看这个小姑娘的伤势。
祖传的药方传男不传女
秀珠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了，这期间她经历了持续不退的高烧，伤口发炎，万老爷子熬了两宿没闭眼，两只小火炉上的药罐一刻不歇的沸腾着，万老太太把一块块的凉毛巾搭在秀珠的额头上，一勺勺的水和汤喂下去，才把秀珠从黄泉路上拉回来。马上就快入秋了，等秀珠伤势大好，万老爷子让小学徒送秀珠回马戏班，临走时万老太太还给秀珠新做了双鞋，兜里搁了两块大洋，让她自己买点儿好东西吃。
吃完早饭秀珠给老夫妻磕了个头谢过救命之恩就上路了，没想到晚饭的时候秀珠又回来了。马戏班早就不知道迁移到哪里去了，一大群人走得无影无踪，秀珠没了去的地方，只能返回万家。
这下万老爷子犯了难，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总不能把小姑娘赶出去，可是留下她家里就要多一张嘴吃饭，这世道这么乱，药局已经是勉强维持。秀珠眼巴巴地看着万老爷子沉默地坐在八仙椅里，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万老太太开口了，老爷子，要不就把秀珠当个小孙女收养吧，教她学学医，以后还能有口饭吃？万老爷子眼皮都不抬，我自己有儿子和孙子，再说了，祖传的药方传男不传女，传女不传外，我不能破这个例。
最终秀珠还是留下了，成了“千金药局”的一个小杂役，擦药罐和柜台，还得收拾铜捣筒和银戥子。秀珠年纪小手脚勤快，安静不多话，万老爷子闲下来心情好了也教她识字，秀珠的聪明也让他心里暗叹，他给病人开的汤头方子半个月后秀珠仍可以一字不差地背出来。初冬的时候，秀珠能把门口的对联“熟地迎白头益母红娘一见喜，淮山送牵牛国老使君千年健”端端正正地写下来，万老爷子很高兴，豁出去花了半个月的出诊费，给秀珠在国立小学报了名。
穷人和富人的命一样值钱
秀珠这辈子从来不肯穿短袖衫，因为她的右肩膀上伤痕累累，有被狮子抓伤后留下的疤，也有1942年初冬万家失火时留下的烧伤。万老爷子在书房看书，怕冷拢了个炭盆，老爷子上了年纪精神不济睡着了，等到布幔子被漏进来的风吹得搭在炭盆上面，整个书房的熊熊大火烧起来的时候，万老爷子跑不出来了。惦记着要把新蜜炙的柴胡翻一翻的秀珠半夜起来看见万家书房已经是滚滚浓烟。秀珠想起万老爷子可能还在里面查药方，一边大叫“救火”，一边掩住鼻口冲了进去。人事不省的万老爷子死沉死沉的，秀珠被呛得眼泪直流，拖不动他，头发都被烤焦了，手摸到任何地方都能被烫起血泡。书架倒下来的时候秀珠本能地用胳膊挡了一下万老爷子的头，秀珠听到骨头一声异响，钻心的疼，可她还是下死力气拖着万老爷子的棉袍把他拽出了书房。
万老爷子没有像万老太太那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逢人就唠叨，秀珠这孩子有良心。万老爷子把秀珠叫到药局所有人面前，说，既然秀珠和我万家有缘分，以后就随我的姓吧，也算是万家的孙女了。
从那以后，万老爷子出诊的时候，身后经常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干净的一张脸，黑水晶般的眼珠，默默地用心地跟着万老爷子学医道。万老爷子一身灰色旧棉袍，青布马褂，皮帽子还是用太太陪嫁的皮子做的，几十年了看不出原色。就这样一老一少，既进过民国总理要员的府邸，也去过胡同孤寡贫困人家。万老爷子告诫秀珠，别管以后本事多大，人命抵千金，穷人和富人的命一样值钱。秀珠郑重点头。
千金药局的未来与希望
秀珠考进女子中学那年，万老爷子接到了远在青岛的儿子的信件，说中秋的时候准备带全家回来团聚。万老太太高兴得提前三个月就开始准备过节的东西，念叨着要给孙子们做拿手的油焖大虾。秀珠在初秋的晴天里把家里受潮的冬虫夏草拿出来晒，心里有些小小的感慨，这是她记事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中秋节，有亲人，虽然不是血亲，但她已经很满足。
“沂蒙号”被日军炮弹击沉的噩耗传到万家的时候，正是中秋节前三天。万老太太一口气没上来，死死地攥着儿子的全家福照片撒手西去了。万老爷子整个人消沉下去，胡子白透了，“千金药局”的招牌在萧瑟的秋风中仿佛蒙了一层灰土。万老爷子更长时间一个人呆呆地抽烟，精神愈发不好，只有在秀珠将优异的成绩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才有短暂的光彩。
秀珠总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万老太太的丧礼过后，秀珠看到上门的病人，不知道该怎么推辞，只好自己动手把脉问诊，不懂的地方再跑回后堂问万老爷子。万老爷子仔细核对她开出的药方，有时候动手改一两味药材。秀珠看着万老爷子的气色稍缓，想起自己小时候在马戏班学的小把戏小魔术，晚饭后陪老爷子散步的时候抖搂出来哄他开心。一年后，当万老爷子看到秀珠的中医学院录取通知书时，万老爷子沉默片刻，带着秀珠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颤巍巍跪下，老泪纵横，说，千金药局的香火，就指望秀珠了。
秀珠哽咽，她无数个夜晚挑灯夜读，只是为了得到万老爷子的一个首肯，她终于不再是那个马戏班出身跑江湖的小丫头，她是万秀珠，千金药局的未来与希望。
可是人心却很难摸准
1966年，万老爷子觉得自己活了快九十岁，却越来越看不透这个世道了。自己本是个大夫，一辈子治病救人，怎么会被年轻人戴上“四旧”的帽子，还被押着满大街游行呢？更让他气愤的是，自己的白胡子都被革命小将们剃了，露着光秃秃的下巴，滑稽死了。秀珠医院里的领导让她跟爷爷划清界限，怎么个划清呢，多难的脉象万老爷子都摸得准，可是人心，就难说了。
快到中年的秀珠一直没结婚，她安静地上班下班，药局早就关了，没事的时候就待在家里看书，或者陪老爷子挨斗，万老爷子怕连累孙女，在批斗台上老老实实一动不敢动，毕竟年纪很大了，低头久了犯晕，差点栽下来，秀珠赶紧跑上去搀着爷爷，却被革命小将一把推了下来，生生摔在地上，万老爷子想拉孙女一把，后面立刻有人责骂他。秀珠强忍着眼泪，拍拍身上的土，含泪地叹气。
深夜有人急匆匆地拍万家的大门，秀珠披衣一看，是街道革委会的大妈，也是白天推搡她的那个孩子的母亲。秀珠一惊，以为祸事上门，谁想她拽住秀珠哭了，万大夫，救救我儿子，他又犯羊角风了，孩子现在抽得嘴里都吐白沫了。秀珠冷眼看着她，想起往日的一幕幕，实在寒心。一扭头万老爷子站在院子里，怀里抱着他的针灸袋子，说，救人要紧。秀珠呆着不动，万老爷子急了，你是个大夫，人命抵千金，教过你的都忘啦？秀珠只好搀扶爷爷，连夜给那个孩子扎了针。
在梦里像个无助的孩童
那个少年安然无恙地度过劫难，可是万老爷子受了风寒，起不来床了。老人家自己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把秀珠叫到身边，交代了古医书、存款等身后事，然后安详地看着秀珠，说，孩子，要记住，咱们是大夫，世道人心再坏，也不能坏在咱们身上……这辈子，我没白养你这个孙女！说完，老人攥住秀珠的手就松了。
后来，秀珠去过很多地方，给很多人看过病，她去过战乱中的非洲，喂那里患疟疾的病儿汤药，也曾为欧洲的皇室扎过针灸。身为校长的秀珠每年在中医学院新生开学典礼上，总喜欢告诉这群孩子们，人命抵千金，不可轻视。
秀珠上了年纪之后，经常会做梦，梦到自己小时候懵懵懂懂被人贩子从乡下拐出来，卖到马戏班子，一整夜都是在被呵斥，在被逼着练功夫，挨打挨饿是常事。白天严肃认真的著名中医万秀珠会在梦里像个无助的孩童般哭起来，可是梦醒时分，秀珠看看墙上挂的那幅已经褪色泛黄的照片，很多年前她站在万老夫妻旁边，略带拘谨地微笑着。
世事无非是一场凉薄大梦，秀珠只觉得周身的温暖，来自那个祖父一般呵护她成长的老人，想到这儿，秀珠满足地闭上眼睛，明天，就是“千金药局”重新修整开诊的大日子，那块黑底金字的招牌，依旧闪耀着光辉。
撰文_碧碧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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