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房深处也有职场

　　钩心斗角是要有资本的

　　钱双双大学读的是三本，专业为人力资源管理。

　　她家在一个小县城，父母供职于同一家小企业，小企业破产后，双双买断工龄回了家。买断工龄的钱，刚刚够钱双双上大学。可以说，家里为她读大学已经倾家荡产。所以，当她毕业三个月后，工作依然没有着落，便再也不好意思伸手向家里要钱。一个黄毛丫头，拿着一张三本文凭，没背景没资历甚至没身材没长相，谁会让你去做什么人力资源管理呢？摆在钱双双面前的工作只有两个，一个是去商场做导购，一个是去一家大公司做仓库管理员。两块都是没肉的骨头，钱双双思来想去，选了后者。无它，因为既容易向父母隐瞒实情，又可能让父母感到脸上有光。别人问起来，他们也好自豪地说，我女儿在某某公司，你瞧，他们的产品在中央电视台有广告呢。

　　上班第一天，人力资源部派胡小伟给新员工上课。胡小伟只比钱双双早毕业一年，尽管也穿着件工作服，但脖子上粗大的金项链在深蓝的棉布衣领里若隐若现，似乎在某种程度上提升了他的自信。开完会，新员工作鸟兽散，因为仓库较偏远，又只有钱双双一个新员工，胡小伟便开着厂区内部的电瓶车送她去。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胡小伟读的大学还不如钱双双，专业竟然是室内装修设计。当得知钱双双的专业是人力资源管理时，胡小伟笑起来，说，学室内设计的搞人力资源，学人力资源的搞仓库管理，真是中国特色啊。钱双双问胡小伟为什么不搞专业，胡小伟说：“我妈说室内装修设计太累，而且没前途。像咱们这种三本院校毕业的，有几个凭真本事吃饭，不都是父母给安排的？”钱双双便没说话了。

　　钱双双没有“父母安排”，所以只能做仓库管理员，享受工人待遇。梦想的破灭总是突如其来，根本不给你摆pose的机会。当钱双双穿着印有公司LOGO的粗布工作服，戴着同样面料的工作帽，发辫严谨地别在帽子里，为一个个讲话粗声大气的流水线工人服务时，她简直不相信这就是职场。在人力资源管理课堂上，她所学到的职场，永远是西装革履，钩心斗角。如今，她才知道，钩心斗角也是要有资格的，而自己上了四年大学，却连入场券都没拿到。

　　灾难从不见得让人性高贵

　　钱双双的直属上司是老唐。老唐年近五十，初中毕业，在这家企业从保洁员干起，励精图治含辛茹苦卧薪尝胆，终于干上了仓库管理员。他对钱双双一进公司就能坐到自己的对面，并且很快就会在自己退休后完全接替这项工作感到百爪挠心。

　　钱双双觉得自己在这儿是屈才，老唐却觉得她根本不配干“这么好”的工作。老唐时常指派钱双双去做整理仓库的工作，清理那些货架上的积尘，把东边的东西搬到西边，再把西边的东西搬到东边。当看到钱双双干活干得一身臭汗，老唐便呷一口茶水，满意地哼几句小曲，端坐在发货窗口前，对着电脑屏幕，第一次觉得自己也算个干部。

　　钱双双没想到在这个偏远的仓库，在只有两个人的办公室，自己也能遭遇职场问题。一次在路上遇到胡小伟，她忍不住抱怨。胡小伟听完，哧地笑出声来，说：“仓库又不是食堂，天天让你打扫卫生，良心大大的坏了。”钱双双见博取了同情，便趁机问胡小伟，有无可能换个工作。“那就只有去流水线了。当工人还能有什么好工作啊，要不是看你年年拿奖学金，还是优秀毕业生，仓库管理员的位置都不是你的。”胡小伟摊开双手，表示爱莫能助。

　　尽管胡小伟是凭父母安排进了人力资源部，人还是相当不错，尤其乐于助人。钱多多抱怨得多了，他便故意穿着干部开会时才穿的西装工作服，坐着车间的电瓶车，与工人一起来仓库领原料。“你们这边不是新来了个大学生吗？让她发挥特长，别整天躲在后面打扫卫生。”看到老唐笨手笨脚下地在电脑上查库存，胡小伟领导派头十足地说。老唐不知他的来历，只好点点头，叫钱双双过来发货。

　　可惜，胡小伟一走，老唐就又把钱双双赶去后面仓库清理货品。还骂胡小伟是挨千刀的“官二代”。

　　偶尔，老唐心情好，会跟钱双双讲自己艰难的职场“升迁之路”。每逢此时，钱双双便会想起大学时读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里面有一句话：有人说灾难不幸可以使人性高贵，这句话并不对，叫人做出高尚行动的有时候反而是幸福得意，灾难不幸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能使人们变得心胸狭小、报复心更强。

　　忙会让脸上焕发光彩

　　一次，钱双双边戴着MP4听音乐，边扫地，被老唐看到臭骂了一顿。说她不珍惜工作，不热爱岗位，多喝了几天的墨水就自命不凡，仿佛她对这份工作的轻漫辱没了他的人生。钱双双快被骂哭了，忍不住反驳道：“工作这么枯燥，我听听歌又不影响什么。”“枯燥？我怎么从没觉得！你要爱它，就不觉得枯燥。”老唐暴跳如雷。

　　钱双双在枯燥与消沉中浸泡得像医科大学实验室的标本。

　　一个晴朗的下午，她拿着抹布擦仓库最后一排货架上的积尘。阳光从高而小的窗户中透进来，照在粗糙的木板与角铁上。货架上放着一些很少使用的异形钢锭，上面写着货号与出厂日期。有一枚圆锥形钢锭的出厂日期是钱双双的生日。钱双双小心地把钢锭擦洗得一尘不染。它出生的时候，自己已经13岁了，刚上初中，意气风发，不知生活的愁苦。钱双双又去看其他钢锭的日期，心里算着自己比它们大几岁。不知不觉，下班铃声响了。

　　第一次，钱双双没有觉得时间慢得像下雨前不愿意走路的蜗牛。钱双双决定爱上这份工作，倒不是因为这份工作值得爱，而是因为唯有“爱”，才能把忍受变成享受。钱双双不再纠结与老唐争夺办公桌前的椅子，一定要等老唐催上三遍，她才不情不愿地去仓库里干活，而是干脆将自己淹没在仓库的货架中。很快，她便发现仓库里活多得简直干不完，根本没工夫伤春悲秋。物品摆放极为凌乱，同样的物品，常常散落得到处都是。每次有人来领料，老唐总是东抓一下西抓一下，偶尔还会出现电脑里显示有库存，在仓库里却找不到货的情况。领料的人只好暂时先回去，老唐找到了，再给对方打电话。

　　计数、整理、归位、清洁……钱双双很忙。

　　忙是个好东西，体现着人生丰富、积极的一面。走在上班路上的钱双双，脸上开始有了光彩。胡小伟从后面追上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发现没有？一个快乐的仓库管理员，比一个不快乐的人力资源部办事员的人生更成功。”“那咱们换？”钱双双佯怒。“我做不到你这样，我葱白你！”胡小伟跑了。钱双双的心里有一点小小的得意。

　　爱上一份工作是主动句式

　　仓库的电脑在老唐锲而不舍的盲目操作中，终于崩溃。偏偏那天来领料的人特别多。老唐用电脑习惯了，忽然没了这个帮手，手忙脚乱，不仅搞不清库存，甚至连有些材料有没有进货都想不起来。仓库门口很快聚集了一些工人，他们开的电瓶车停在路上，阻塞了交通。

　　工人们叫嚷着，像菜市场抢购打折鸡蛋的老奶奶。谁都想赶紧把料领回去好开工。钱双双从未设想过，自己职场生涯中，最光芒万丈的一刻在如此混乱的状态下拉开了序幕。

　　“这个库存12件，在左手边第三排货架的正数第二层”，“这个库存61件，在倒数第二排货架的最顶端”，“这个料前天就发完了，供应处答应明天到货。”……偌大一个仓库像钱双双家的厨房，有几个盘子几个碗，她一清二楚。仓库门口的人迅速减少，人们满意地领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将电瓶车开走了。老唐板了很多天的脸终于有了一丝太阳，张嘴要说话，却几次都没说。钱双双猜他会说“读过大学的人就是不一样”，可惜，他最终说出口的是“瞧，打扫卫生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吧”。

　　这件事不知怎么传到了副总经理张涛的耳朵里，另外一种说法是，张涛那天正好经过仓库，看到一个神采飞扬的姑娘站在愁眉苦脸的老唐身边，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总之，那年年底，在钱双双成为仓库管理员一年半之后，她被破格提拔到了行政部，享受干部待遇。

　　调动公告的那天，钱双双在库房里呆了一整天。仓库里整洁安静，每一件物品上都有她的指纹。钱双双这摸摸那看看，想到刚入职时的崩溃，忽然觉得爱上一份工作只是一个决定，一个并非有利于他人，而是让自己受益无穷的决定。

　　撰文_金箍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