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里飘荡着粉红色羽毛

  蝙蝠衫和健美裤

  不难想象22岁的荣宝琳一脸无所谓地站在团委办公室时的样子,虽然有些狼狈,条纹大蝙蝠衫的袖子被扯出了线头,健美裤的裤线挣歪了,斜斜地挂在大腿上。团委书记是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妇女,齐耳短发本来一丝不乱地抿在耳朵后面,刚才扭着荣宝琳进来的时候,头发已经披头散发得不成样子。团委书记叉着腰指点着荣宝琳的装束,你自己瞅瞅,咱们肉联厂有几个女青年穿成你这个阿飞样?80年代的青年是八九点钟的太阳,不能是花花绿绿的蝴蝶蜜蜂!

  荣宝琳朝着半空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心里嘀咕,拜托你能有点儿审美观吗?这可是我托在广州跑生意的大姐夫带回来的香港货,香港的!荣宝琳想想自己的后半辈子可能都要和肉联厂的蓝大褂、围裙以及洗不出颜色的套袖打交道,觉得人生简直没有意义。要是一般的女生可能将就一下也就罢了,荣宝琳可是一枝独秀的厂花,虽然插队回来的时候家里费尽心思才把她弄进肉联厂,无非是图个铁饭碗,但是油腻腻的血花和肥肉,让荣宝琳20来岁的日子暗无天日。

  最后还是车间主任出面才把荣宝琳解救出来,荣宝琳在检讨书上签字的时候下笔特别狠,蘸水钢笔尖被她戳劈了,荣宝琳气呼呼地把笔一扔扭头出了团委大门。她不在乎自己的荣誉和惩罚,但是她在乎双鬓已经斑白的车间主任的颜面,当年是他把她招进来的。主任没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说,以后穿得大方一点儿。

  傍晚的夕阳余留下的温度让荣宝琳的脸瞬间红了,刚才的嚣张转为莫名的沮丧,荣宝琳拽拽身上的衣服,既舍不得,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半扇破旧的遮阳棚

  荣宝琳舍不得就这样把蝙蝠衫搁置在衣柜里,跑遍了小城的裁缝店,所有的师傅都爱莫能助地摇摇头,有个戴着老花镜的老裁缝像看西洋镜一样把衣服拿起来抖开,打量完衣服打量荣宝琳,同志,这是小型降落伞吧?

  荣宝琳失望地在街头溜达,一没留神裤子被一辆二八自行车刮了一下,人转眼间就溜没影了。荣宝琳觉得自己倒霉透顶,蝙蝠衫顾不上了,只能先找地方补裤子。

  街角有个小裁缝店,当家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手脚很麻利。荣宝琳跟她一说,小姑娘摸摸裂缝的毛茬儿,说,你就站着就行。配好同颜色的线,不到五分钟就搞定。小姑娘还说,可惜口子刮得太大没法缝暗线,我在左边同样的地方也给你缝条线,这样看着协调,别人以为裤子本来就是这样设计的呢。小姑娘看见荣宝琳发愣,说,放心,没动缝纫机,我不收你钱。荣宝琳一听,小姑娘不是俗人,赶紧把自己的蝙蝠衫掏出来,问,你能给我改改吗,我们领导说这是奇装异服不让我穿。小姑娘看看,眉头有些发皱,同志我可不敢给你打包票,我也只能试试。荣宝琳一听这个,赶紧把衣服塞进她的怀里,实在不行给我改成大背心都行。

  一连好几天荣宝琳干活儿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那间只有半扇破旧的遮阳棚的“凤苇制衣店”,那个瘦瘦小小的说着河南口音的小姑娘,能把她视作珍宝的蝙蝠衫改成什么样子,真是不敢想象。荣宝琳甚至有些懊悔,当时太心急了,万一真要改成丑八怪才能穿的衣服怎么办,她攒了整整一个月的夜餐津贴才买下来的衣服就打水漂了。

  爱臭美爱打扮的姑娘当荣宝琳再一次看见那件蝙蝠衫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肥大的袖子不见了,穿上一试刚刚好,那个叫凤苇的小裁缝帮她整理领子,说,剪下来多余的布料我给你缝了个领子,你看这样不是也挺好看的。荣宝琳欣喜得不知该说什么了,在镜子前左转右转地转个不停。从那以后本不知名的凤苇裁缝铺里多了很多客人,都是附近工厂里的女青工,抱着的确良、棉布、仿呢、涤棉,手里拿着《服装》。凤苇还是不爱说话,偶尔在叽叽喳喳地姑娘们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时,告诉她们可能要做怎样的改动才能更好看。凤苇心里明白这些人都是荣宝琳鼓动来的,她隐隐约约地听别人说过她,爱臭美,爱打扮,很多男孩子喜欢她。凤苇不断地踩动着缝纫机的踏板,心想,臭美就臭美吧,只要上我这儿做衣服就行。

  荣宝琳抱着一堆泡泡纱到凤苇的店里做衬衣,刚进屋就看见角落里蹲着个精瘦的少年,捧着碗呼噜呼噜地吃面条,整张脸快埋进碗里。凤苇呵斥他一声,一点儿吃相都没有,荣宝琳问她这是谁,凤苇笑,我家弟弟,每顿都能吃一锅饭,就是吃不饱。宝琳伸出胳膊让她量尺寸,说,半大小子得给他供足了油水,不然怎么长个子。凤苇有些羞赧,说,家里能让他念书就不错了,不然就得像我一样出来挣钱。荣宝琳不说话了,那个精瘦的少年一转眼溜了出去,瘦瘦的脊梁晃得她心里不舒服。

  小豆冰棍的眼泪

  荣宝琳再去拿衬衫的时候,塑胶袋子里拎了一副猪下水,还有一片板油。这在凤苇看来简直是珍品。她平时再疼弟弟也舍不得把攒下来给他交学费的钱去买肉吃。荣宝琳有些豪爽地说,我别的弄不来,谁让我在肉联厂上班呢,这点儿东西还是能弄出来的。

  凤苇开心极了,在这座城市还没有人这样关照过她。她的生意红火,别的店主挤对她,她为了多赚几个钱只能忍着眼泪去打扫扔在她店前的垃圾。凤苇只是举手之劳,小小的一个举动,却换来了荣宝琳的真心回馈。

  凤苇不知道该怎么回报宝琳,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宝琳把旧衣服拿来,她想办法翻出新花样。那个年代,像荣宝琳这样既爱美又缺钱的姑娘多得是。凤苇把宝琳的素蓝色劳动布裤子加上两条背带,积攒别人做衬衫剩下的好布料,给荣宝琳想办法拼凑出能装门面的假领子。荣宝琳也不跟她客气,大大方方地收下,穿出去别人一问,荣宝琳神气地指指街那边的凤苇裁缝铺。

  就在凤苇的小裁缝铺终于搬进了有窗户的门市部时,荣宝琳悄悄地喜欢上了文化馆里的一个瘦高的男生,模样很清秀,会吹口琴,报纸上常常有他的小散文。宝琳买了小豆冰棍去凤苇那里的时候,看见的却是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细问起来,凤苇哽咽着说,前两天有人给她介绍了个男孩,两人在河边见过面,对方嫌凤苇衣着朴素,说她太土气,扭头便走。

  荣宝琳单手揽过凤苇的肩膀,轻轻地拍打她的后背,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世间万物的美丑若是以外衣为准则,多么傻,凤苇手指为家庭磨出的老茧,永远匍匐在缝纫机前的瘦小背影又有谁会领略其中的美感?宝琳手里的冰棍慢慢融化,滴在脚背上,凉凉的像颗黏稠的眼泪。

  连衣裙挂在月光里

  秋天是个适合恋爱的季节。荣宝琳终于和那个文化馆的男生联系上了,方法有些笨,却很奏效,她给报社写了很多信,表达自己对作者的倾慕。还能怎样呢,那些信即使语法错误却掩饰不住一颗火热的心。相互通信两个月后,男生终于约荣宝琳周末去人民公园划船。

  荣宝琳兴冲冲地带着粉红色的薄呢布料去找凤苇。两个人头碰头地研究了一个下午,决定做成连衣裙,又大方又鲜艳。凤苇目送宝琳回去的时候,有些小小的怅然,如果这么美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该有多好,她笑自己在做白日梦。

  荣宝琳来取衣服的时候,看见凤苇眼睛里熬出来的红血丝,衣服的每一个线脚,每一个纽扣,无不是凤苇加倍认真缝制。正当宝琳想对凤苇说谢谢的时候,凤苇的弟弟问,姐姐,王姨给你介绍的邻村的哥哥你什么时候去见一下呢?

  凤苇羞赧地瞪了弟弟一眼,宝琳已经明白过来了。晚上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起了那一天凤苇哭泣的肩膀,新制的连衣裙挂在月光里,像一片粉红色的羽毛,更像是那个年代女孩子最美好的梦。

  宝琳趁着月色敲开了凤苇的裁缝店,她脸上的疲惫在看到宝琳手里的连衣裙时转为惊讶,难道宝琳不喜欢自己的手艺?宝琳站在初秋的夜色里,把手里的裙子塞进凤苇的怀里,说,穿上它,去见那个男生吧。曾经的那些人

  凤苇推辞不过,最后还是依从了宝琳。那么爱美的荣宝琳,会穿什么样的衣服去见那个她心心念念的男生呢?

  二十多年后,当我长到她们曾经有过的年纪,我问已经人到中年的三姨,也就是荣宝琳,她到底穿着什么衣服去见我后来的三姨夫。三姨笑着说,就是把凤苇给我改动过的那条工装背带裤,配上白衬衫,用一条鹅黄色的手绢把头发扎成马尾。秋天的公园里,那个男生形容宝琳,清水出芙蓉。

  凤苇也和那个邻村的男生通过相亲结婚了。穿上粉红色连衣裙的凤苇很美,像一朵轻盈的云。后来凤苇结婚的时候,也是穿着这条裙子,在婚宴上接受乡亲们的祝福。

  宝琳三姨告诉我,两年后凤苇就把自己的裁缝店关掉了,和丈夫一起到北京去打工,听说是做服装批发,生意还不错。最初还有联系,这几年可能大家都在为生活奔波,渐渐也失掉了音信。

  可是荣宝琳对我说,生活不就是这样嘛,总会有一些人,渐渐离开你的生活,可是他们给你留下的回忆,当初的温暖,总会像曾经穿过的衣服,即使收藏在衣柜底层,在某个晴天拿出来翻晒的时候,还是会带着往昔的味道。

  相信凤苇再看见那条连衣裙的时候,也会记起荣宝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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