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有时会倒流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海南,城市变迁
  • 发布时间:2012-05-30 09:28

  他们不说话很久了

  与宽阔笔直的民主路平行,隔着十几排半新不旧的公寓楼,有一条无名小路。穿过去,在高低错杂的房檐下走上五六分钟,张家湾18号,小尹家就到了。

  很多年后,小尹才知道,每座城市都有这样的角落,城中村、棚户区、下只角,与高档无缘,是城市贫穷、落后的缩影。

  但那时候,她以为全世界只有张家湾如此。

  厨房朝北,窗户关着,五六个孩子在不远处疯跑、追打,骂声、吼叫声、笑声,高一阵低一阵往屋子里钻。

  “啪”,谁把一块土疙瘩砸在了小尹家的后门上。

  小尹打开厨房窗户,那群捣蛋鬼却不知躲在哪户人家的墙根下,只听到声音,一个人影也看不见。风捎带着初夏植物蓬勃的气息和鸡鸭粪臭,小尹呼吸一口这熟悉的空气,脸忽然热了。

  隔着树影和房檐,隔着七八米远,有两道目光向她这边投射。小尹知道那是谁,她想停在窗前等他,却转过身,回到了书桌前。红色衬衫和牛仔裤,是项恒最爱的搭配。

  喝了一杯水又做了一会儿作业,项恒的影子还在小尹眼前晃。

  她再到厨房去倒水喝时,看到项恒还在窗外,蹲在一棵大槐树下,背对着她。

  这样也好。

  就算他看到小尹,也不会跟她说一句话。

  他们不说话已经很久了,久到有时候小尹会认为他们从来就没说过话,久到她觉得项恒从来就是这样,吊儿郎当,四处游荡。

  “喂,给我倒杯水。”

  忽然,她听到项恒的声音。

  共同的秘密

  莫名其妙他就躲着她了,莫名其妙他又来找她了。小尹没吭声,倒了杯温水递给项恒。隔着厨房的窗户,隔着一堵墙,两人默默喝着水,但一种属于他俩之间特别的亲近感,像杯口的水汽,一点点氤氲开来。

  “要是考上省重点,你就得住校了。”水已喝光,杯子却没还回来,依然握在项恒手里。

  “那要考得上才行。”

  项恒笑了,“过了夏天,你就可以离开这里。我也一样,早晚我都会离开这鬼地方。”

  他把杯子还回来,撮着嘴唇吹个口哨,也不跟小尹打声招呼,人已在几米开外。

  “那你要去哪儿?”小尹够着脖子,是想与他拉近距离的姿势,所谈论的是一个秘密--属于他俩的秘密,所以她的声量压得很低。

  项恒听到了,他停了脚步,回过头冲小尹一笑,“随便去哪儿。”

  隔了两年,他们再次谈起未来,所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改变,意思却变了,小尹的鼻子猛地一酸,忍了忍,没让眼泪掉下来。

  隔壁张勇伯伯家细碎的拌嘴声大了,对门响起珍珍阿姨训斥儿子的声音。这一年到底出了什么事?张家湾的大人们脾气比从前更加暴躁,他们把气撒在老婆、老公身上、孩子身上,也撒在左邻右舍身上。小尹的父母算是平和的,却也整日忧心忡忡。这一切都使小尹讨厌周末和放假的日子,她喜欢上学,喜欢跟同学们在一起。那些父母在设计院、学校、大公司上班的同学,他们也听过下岗这个名词,但小尹知道,他们并不懂得这个名词的真正含义。

  为什么所有坏事都发生在张家湾?为什么张家湾的上空总是积聚着阴云?张家湾的人们大多在纺织厂、机械厂和不远处的锅炉厂上班,好几年了,像约好了似的,每隔几个月或半年,就有几户人家多出一个两个失去工作的人。

  两年前,小尹和项恒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讨论过这件事,十四岁的她和十五岁的项恒都没想明白。

  “反正我会离开这里。”

  “我也是。”

  这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好的答案。离开,是他俩共有的一个秘密。但今天,项恒给她的不是答案,而是告别。去年项恒的父母双双下岗,母亲又住院开刀,项恒的功课一落千丈。此刻他说离开,是流浪的另一种说法,而不是当初他跟小尹约定的,考大学,到处游历,看外面的世界精彩纷呈。

  矫情的酸句子

  事实上,项恒比小尹早离开张家湾。

  12月的最后一个周末,从西伯利亚而来的寒流将袭击武汉,小尹从生活委员手里接过项恒从海南给她寄来的明信片。

  “我在南中国永远明媚的阳光下,想念四季分明的昨天。”他没有提到自己在做什么,也没有问候和祝福的句子。甚至,明信片上没有留下详细地址。

  小尹把卡片压在衣箱底。门外寒风凛冽,天空是惨淡的铅灰色,时光和际遇已将她和项恒拉开距离。她没有时间和心思去琢磨项恒的明信片,桌上床上一摞摞试卷,做不完的习题,是她与张家湾告别的钥匙。

  这一年冬天,项恒的父母开始在民主路靠近何家垅的地方摆摊烤羊肉串。对门的珍珍阿姨也找到了新工作,给一个卖服装的老板当营业员。有人在湾子里建了个地下赌场,有人给走私发财的某位老板当了保镖……湾子里走了一些人,去了南方或北方,也来了一批人,他们在张家湾赁房而居,神出鬼没,无论男女,看上去都有些形迹可疑。

  小尹很少对同学提及她家住在张家湾。犹如一个秘密,被她小心地藏在心里。她一定会离开这里,并且不会像项恒一样,离开后又写出想念昨天这样矫情的酸句子。彼狡童兮

  小尹不定时收到项恒的明信片。从海南到深圳到太原,从南到北,他的地址换来换去。春节他回张家湾,远远看见小尹,也只是笑着,算是打过招呼,再没多的话对她说。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诗经·郑风》。小尹想到这句诗,接着想,郑风共有二十一篇,其中十九篇都与爱情有关。她觉得高考不会出这么简单的题,但她依然把这些背得滚瓜烂熟。

  从十四岁到十八岁,只有项恒读懂她的心。可是,小尹已不是当年懵懂的女孩,她知道项恒喜欢她,她也曾喜欢过这个男孩,但她不会像从前一样,为他的若即若离而忧愁,而烦恼。她已知道男孩那样做,也许只因为他比她更烦恼更不知所措。

  我还喜欢你吗?项恒。

  小尹问自己。答案是肯定的。从十四岁到十八岁,只有这个男孩曾读懂她的心思。左邻右舍传来洗麻将牌的哗啦声,她知道,项恒也在张家湾某个房屋里,与众人打牌斗酒。

  小尹从课本中抬起头,走到门外透透气。

  对门窗户忽然打开了,珍珍阿姨的儿子问小尹要不要来凑个麻将局,三缺一。项恒也探出头说:“来吧,输了算我的,赢了全是你的。”

  小尹红着脸不说话,洗麻将牌的哗啦声像潮水,一阵高过一阵。

  见她久不回应,对面的窗户就合上了。

  这是项恒离开后第一次回来。小尹拒绝了他的邀请,心里却惆怅得要命。过年,要的就是吃吃玩玩的劲儿,打牌斗酒都是乐子。她只是觉得,眼前的项恒,与几年前的项恒,以及明信片上的项恒好像是两个人。眼前的项恒,已与张家湾的绝大多数人越来越接近。而她,湾子里的长辈和同龄人都夸她越来越随和文静,小尹自己明白,她与这儿确实越来越远了。而她与项恒,更是越来越远了。

  假如失散在人海

  大一时小尹开始跟一位校友谈恋爱。毕业后,小尹的心思全部放在工作上。当失恋的时候,当她奔波在这座距离张家湾七百多公里全中国最势利的城市中时,小尹会想到项恒,想到故乡俗气的市井生活。她和项恒已很久没见了。四年,还是五年?她不知道。

  ‘“我在南中国永远明媚的阳光下,想念四季分明的昨天。”想到这些,小尹脑子里就冒出这句话。

  明信片早已泛黄。一张又一张,项恒给小尹寄了十几张明信片。他过得好吗?不得而知。至少他走了很远的路,看过很多风景。

  假如小尹换了通信地址和手机号却忘了通知项恒,也许从此他们会失散在人海。脆弱微妙的关系,却仿佛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维持,小尹一直知道项恒的踪迹,正如他知道她的。

  深圳,珠海,陕西,山西……项恒像吉普赛人,最后一张明信片,他说他在内蒙古,在白云鄂博。

  他甚至给小尹打了一个电话。他问:“不打算回去了?”

  “也许吧。”

  世界那么大,哪里都有蓬勃的机会,比如项恒,在白云鄂博,蒙古语“富饶的神山”,他跟人合伙搞矿业买卖,果然在神山正式淘到了第一桶金。

  “谈恋爱了吗?”他用老大哥一样的口气问她。

  “哦,还用问吗?”小尹挡回他,“你呢?”

  电话那头传来轰隆响,那是白云鄂博的采矿爆炸声。“当然。嗯,在内蒙古认识了一个女孩……”

  小尹皱着眉头,她知道他们之间已再无可能,可心里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怎么也挥不去。

  两人沉默了一阵,好像忽然就无话可说了,直到电话那头又传来隐约的爆炸声,项恒才说:“那个女孩,跟你长得挺像。”

  像是得到了某种莫可名状的安慰,小尹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从前隐隐倾慕的对象,他现在的女友和你很像,这是一件十分微妙的事。在小尹看来,只要彼此都曾有相同的心意,即便明知再无可能,这种遗憾那也是美好的,是让人留恋的。

  他找不到答案

  自十六岁离家开始,项恒在外辗转过很多地方。

  因为没有学历,他在制鞋厂的流水线上车过鞋面,一天工作十六小时,一星期休息一天。见过拉长因为一点小事随手操起手边的扫把就往女工身上招呼,他看不过去,当众夺过了拉长手里的扫把,并且把他逼到了墙角。丢了面子的小个子中年男人,面带惧色地结巴着放了狠话。后来,项恒送过快递,甚至在工地当过小工。

  工头和项恒是同乡,见他年纪小,因此颇为照顾。一天半夜,项恒与工头还有几个工友一起去喝酒,碰上围桌斗酒的小混混,起了争执,几句争吵下来,双方就动上了手。两帮人闹哄哄打成一团,眼见着对方人多势众,工友们撒腿就跑。工头太胖,落在后面,眼见就要被人追上,跑在最前面的项恒回头看到,又冲回去挡了一阵,被揍得头破血流。是非散去,工头见他年纪虽小,却懂得肝胆相照,从此就把他带在了身边。

  工头是个生意人,走南闯北,各种生意都做。包工程,倒卖钢材,炼废铁,甚至搞矿业买卖。项恒人本就不笨,跟着耳濡目染,又有人提点,混迹几年,竟成了工头的左臂右膀,日子也跟着腾达起来。生意场上饭局不断,项恒的酒量从二两变成一斤半。要建设总得先经历破败,工程总是在郊区或者边远地区,闲时干得最多的就只是与工友打牌斗酒。住处太狭窄,几个人挤在里面抽烟打牌吞云吐雾,不用五分钟便烟雾缭绕。项恒依旧每年过年回一趟张家湾,张家湾还是贫穷、落后的老样子,只是昔年的同学都已渐渐长大,他们去附近的市里打点零工,休闲就只有打麻将和桌球两种。

  到白云鄂博采矿,除了轰鸣的爆炸声,四周尽是裸露的矿山。矿上的领导和土匪头子没有两样,骂下属就像骂孙子。也有矿业学校毕业来的技术员,他们来了又走,谁也不愿受这样的苦。项恒常常坐在矿山上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想,自己拼了命要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可是在外转了一圈回去,却发现张家湾的生活与在外竟无多大差别,过年回家是喝酒打牌玩乐,在外漂泊是喝酒打牌工作,只不过是钱多了而已。

  少时一心想离开是为了摆脱穷困,摆脱了穷困却又找不到其他追求时,就爱发出诸如“人活着,拼命折腾是为了什么”这样的天问。项恒越问,就越是找不到答案。

  来唱首赞美诗

  假如离开一个地方,离开一群人,只是为了替自己找个舒适的窝,小尹不必用那么多年费那么多力气。

  她在找什么?连她自己也未必懂。

  父母亲让小尹抽空回一趟张家湾。市政府新一轮城市改造中,张家湾所在的地块被征用。一夜之间,所有张家湾人将因这场动迁成为有钱人。而小尹,现在她可以用属于她的那一笔钱去读书,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火车朝故乡疾驰。小尹的手机振了一下,是收到短信的提示。“这些年我走了很多路,也赚了一点钱,但我不知自己在找寻什么,所以那天我去了白云鄂博唯一一座教堂。我跟着大家做礼拜,唱赞美诗。诗里唱:这条路是被人弃绝的路,因为这路又长又窄崎岖难走。有人看了看,有人走了个头,有人走了一半,有人走了十分之九。”

  是项恒发来的短信。时光有时会倒流,他们在十二年后问了自己同样的问题。

  列车马上就要靠站,车厢喧嚣起来。衣袋里手机再次振动了。

  “世上有千百条路,回头路也是其中一条。我回来,不打算走了。”他没有问小尹是否也打算回来。他们都各自心中明了,从他们选择不同的出走方式的那一天起,他们就再也不是一路人。

  小尹抬起头,看到车窗外站台上项恒的身影。红衬衫,牛仔裤,皮肤黑了些,身板厚实了些。一如多年前厨房窗外的那个少年。

  她下车,朝他微笑,招手,眼泪模糊了视线。项恒,老朋友,岁月流转,城市变迁,请原谅我依然会离开。这条路你走了一半,但我会走十分之九,甚至会走完。今天重逢,明日别离。我们如同此刻站台短暂停靠的无数辆列车,它们终究会驶向不同之处。

  撰文_徐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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