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海:当年举债发展

  梁广大,1935年生,广东南海人。历任广东省南海县县委书记,佛山地委常委、佛山专员公署副专员兼财办主任,珠海市委副书记、代市长,广东省委常委、珠海市委书记、市长,第九届全国人大常委。

  从1983年到1998年,梁广大在珠海一干就是16年,成为中国经济特区里主政时间最长的官员。在主政珠海期间,梁广大大搞基础设施建设,举债投资在全国来看都是数一数二的大项目:珠海国际机场、伶仃洋大桥、广珠铁路、珠海港、珠海航展、珠海国际赛车场……时至今日,有关当年举债发展的争议仍不时见诸报端。

  《瞭望东方周刊》:在你主政时期,珠海机场、广珠铁路、伶仃洋大桥等一批大项目都是采取举债建设方式,曾经引发社会热议,你怎么看待这种声音?

  梁广大:我刚到珠海时,当时财政也就几千万,干部、教职工发工资都是靠省政府补贴,整个珠海工农业总产值不到1个亿。当时中央扶持也少,各部委也没有像对深圳那样参与珠海特区的开发,中央只是分三年给了2700万元特区开办费,特别缺乏资金。

  没有钱怎么办?借!按照小平同志的要求,杀出一条血路。

  于是,我带了5家银行的行长去北京求助,找人民银行行长、农业银行行长等人,1984年借了2个多亿,1985年也向外资银行借了5亿多……把这些项目抵押,再向银行借、向外资企业借……

  用这些钱,珠海搞了很多工程,有大机场、大港口、大型水厂、大电厂……综观全世界,没有机场、没有港口、没有铁路、没有能源基地这些要素,是不可能造就有影响力、有辐射力的大城市。跳出珠海看珠海,把珠海放在华南乃至更大的大棋盘上,倘若不打通陆、海、空,珠海就是“死棋”。

  一些人总是质疑说小小珠海搞这么大机场,不太了解实情。珠海机场不为珠海,开始准备跟澳门合作,后来澳门不干了,我们自己干。我们把珠海定位成珠江西岸大经济区,珠江西岸1000多万人口,另外还有几百万的华侨,当时进出澳门的都是到广州坐车过来、到深圳坐船过来,如果把广州深圳都转过来,再考虑澳门回归因素,当时我们预测就是这样的。现在拱北口岸已是第一大关口,每年进出澳门的通关人次很快就要过亿了……

  通过国内外银行的借款,珠海初步解决了资金问题。高兴了一阵子,借的钱到期了,要还了。怎么办?这毕竟不是长远之计。

  我发现,开发区搞到哪里,房地产商就搞到哪里,房子很快卖出去,房地产商赚了大把的钱。于是,我找来房地产老板,跟他们说,如果没有政府投资市政、改善环境的话,你们是不可能这样赚到钱的,你们要上缴啊。他们点头答应了,可是当年没有上缴,再过一年还是没有动静。我觉得受骗了,不能再让地产商这样到处圈地。

  1984年我们开始把珠海的整个范围内土地实行统一管理,把土地留一部分给农民、根据不同村队可以预留10%、20%、30%不等,其余的土地由政府预征,实行统筹管理。政府预征后,农民可以继续耕种,一分钱不收,等政府要用了,就收回,补齐青苗款。另外,还给农民预留了日后第三代80、100、150、180平方米不等的宅基地。

  政府掌握了土地,通过七通一平,把毛地变宝地,升值后再出让,从中收回投入的基础设施款项还有结余。可以说,从长远考量上为珠海发展的资金不足问题找到了一条门道。

  珠海在上世纪80年代就已经开始“运营城市”了,土地政策属于全国首创。当时我们花了几十个亿,把珠海的可征土地全部控制起来,到1989年征收完毕,拥有土地大约有上百万亩。当时上海市的领导来找过我几次,专门问我怎么利用土地。浦东开发,大家都以为中央给了上海多少钱,其实主要还是他们懂得经营和利用土地,自己发展。只要把土地经营好,懂得爱惜利用土地,就有资金。

  现在,一些地方任其地产商大片大片地圈地,我看了就心疼,我经常与农民在一起,土地可是他们生存的根基,地产商怎么会考虑农民的长期生计?珠海的土地基本上掌控在政府手里。现在看来,如果当时不做这个改革,珠海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基础设施建设,这些都是优质资产,是有回报的,即使借几千个亿也值得。现在往往只讲债务不讲资产,这是不太公正的事情。

  我离任时,珠海一共60多亿的债务。而珠海办的这些企业,那么多的基础设施,包括政府掌握的资源,在我离任后审计评定价值有2000多亿。

  还有,我们通过珠江水利委员会专家帮我们科学规划,围海造地60多万亩,现在值多少钱呢?

  有些同志估算,珠海资产资源起码有6000~7000亿元。

  你搞项目,有没有效益?有没有市场?只要有市场有效益,该举债就举债,如果没有效益、没有市场,我认为这些项目你一分钱都不要借。

  第二个,你举债,有没有资产来抵押?如果地方政府有资产抵押,我感觉这个债不怕。最可怕的是,没有市场、没有效益、也没有资产抵押,你就不要搞了。如果这些条件都有的话,我认为要干脆一些,该举债就举债,因为不举一点债就建设不起来,就错失良机,而有些不该举债的就坚决不举。

  《瞭望东方周刊》:珠海过去30年在珠三角显得有点特立独行,因为珠海走的是一条不同于深圳等珠三角其他城市的路径。而从你的经历来看,你也曾经在南海、佛山等珠三角其他城市工作过,为什么你主政珠海,却选择了一条与众不同的门径?

  梁广大:我来珠海之前曾在南海当了十年多的县委书记,粉碎“四人帮”后,南海大力恢复农业生产、放手大搞多种经营、大办社队工业,很快就成了全国的首富县。社队工业虽然发展经济迅速,但我发现,这样发展下去也存在较大隐患。

  如平洲公社叠北大队,过去这里的河流原是农民冲凉、洗菜洗衣服的,后来我离任南海的时候去看,毛巾厂排的水都流进河里,整个水渠全都变成了朱红色的啦。又如,大沥公社水头大队,我印象非常深,他们用旧的牙膏皮炼铝,也有用旧的电缆炼铜,我看了一下旁边的河流都是红的,还冒黄烟……如果问我在南海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尽管经济搞上去了,大家吃饱饭了,但感觉在环保问题上认识迟了一点,对不起乡亲,不能再这样搞下去。

  到珠海后,我就决定,珠海搞工业一定要设门槛。当时,漂染厂、制药的小玻璃瓶厂、皮革厂、化工厂、炼油厂、造纸厂、毛纺厂、电镀厂、水泥厂等等,很多项目都被我否决了。

  1988年的时候,台湾有个炼铝厂有意想投资几亿搬到珠海斗门县,我们看了他们的投资资料,一点防止污染的环保设施都没有。当时斗门县很穷,副县长不断到我办公室、甚至我家里,说可怜可怜我们斗门吧,我们太穷啦!批准我们吧。我说我正是可怜你们,如果不可怜你们,批准了,你们受不了也翻不了身。炼铝厂污染很大的。放在我们这,整个斗门起码三分之一的土地可能受到污染。类似这样的大项目我取缔不少,光是大小采石场就关停了200多家,为此政府赔偿了十几个亿。

  有人说我让珠海失去了第一桶金,我说我保护了珠海的第一桶金,保护了珠海的环境,用钱也买不到。

  《瞭望东方周刊》:你是小平同志92南巡的亲历者,小平南巡对你来说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梁广大:大家都知道小平同志的92南巡,实际上小平同志有两次南巡,第一次是1984年。当时特区面临很多阻力,说什么特区复辟资本主义、特区除五星红旗以外全变了颜色,甚至有人认为特区就是租界,特区不能再办下去等等。特区干部压力很大,外资来考察洽谈都不敢主动,不敢与外资老板接触,怕运动一来“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但是1984年,小平从深圳坐着一艘炮艇过来。我们在车上向他汇报,他只是听,也不发表意见,很严肃。直到后来参观毛纺厂、电子厂,才开口问原材料哪里来等问题。后来在宾馆,我们请他题词鼓励,他答应了,最终写下:珠海经济特区好。

  一个多月后中央特区工作会议召开,明确办特区的四个窗口作用,我们心中有数了;明确特区不仅不收,还要继续放,还要扩大到14个沿海城市;明确改革开放不要受“左”的思想影响。

  今年是小平同志92年南方视察二十周年,珠海特区研究会在整理小平南巡在珠海的录音、图片等资料时,愈发感触深刻。

  最深刻的是,小平同志对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论述和诠释、发展速度和共同富裕路径,这些都是划时代的。

  还有一点,现在感触特别深,小平同志早在二十年前就预言了欧洲危机问题。小平同志当年在珠海南巡时语重心长地分析说,我们不能学西方搞高福利社会:欧洲发达国家的经验证明,他们搞高福利社会,由国家承担,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得要搞高赋税,一搞高赋税,企业就承受不了,企业就往外走。现在走不通了,老人多了,人口老化了,国家承担不起,社会承担不起,问题就越来越大。谁要动它谁要改变它,谁就经受不住。

  《望东方周刊》记者王智亮|珠海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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