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大象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诺基亚,信用卡
  • 发布时间:2012-12-06 13:52

  平淡得快要睡着的生活

  “身陷于你/如身陷囹圄/身陷在一颗苦涩的核桃里/动弹不得”。袁葶在办公室的微波炉里叮完隔夜的便当,吃完后躲在楼梯间里看会天空。其实不过是发呆,她在发呆的时候想成了这句诗,觉得有点儿意思,于是掏出手机嗒嗒打成短信,发给老程。

  老程是什么人呢,是个像片沼泽的人物,什么不着边际的话,不堪回首的往事,丢到他那里,都能被消化得无影无踪。

  顺便说一句,袁葶的手机是4S,信用卡分期半年才买下来。这年头,掏出的不是苹果或三星Note,简直宁愿不要有手机。手机百花齐放的那个年代已经消失,连同人人理直气壮拥有一部手机的高三暑假,都过去很久了,想都想不起来。

  袁葶想着她人生第一部手机是诺基亚的时候,楼梯间走进来一个人,是老程。他靠着不锈钢窗,眯缝着眼,抽着一支烟,无限满足的样子。“诗写得不错,小文青。“

  他们在一幢办公楼上班,老程在24楼,袁葶在14楼;他是一家小公司的头儿,她是一家大公司的小兵小蟹。他们在一个南京当地很红火的桌游俱乐部认识,他是玩了几年杀人游戏的元老级人物,实在看不惯她这只菜鸟总是被一点都没有技术含量地杀死,出手相助,从此袁葶就师傅长师傅短地喊他。那是几几年来着?哦,2010年,刚毕业。那时她是真的年轻,为了一个恋人离乡背井。在爱情世界里,她总带着这么些自虐般的牺牲精神。

  “这周末去杀人吗?”秋日的阳光照在老程身上,他整个人懒洋洋的。袁葶抬起头,也懒懒地说:”不知道,每次都那么一帮人,说差不多的话,没劲。“老程挑挑眉,说:“小丫头,随你吧。”说完灭了烟头,坐电梯上24楼。袁葶又在阳光里眯了一会,歪歪斜斜地站起来。12小时又过去了,这平淡得快要睡着的生活。没有人相恋,没有人分离;没有人在爱,也没有人在恨。袁葶问过老程:“这是怎么了。”老程说:“大概是2012,大家都没那个心力了,只想要快乐不要痛苦和难忘。”

  可能吧,快乐是轻浮的,像漂亮的气球漂浮在半空中。

  没有人在麦地里收获鲜花

  周六的桌游聚会袁葶没有来,她去和公司的财务阿姨介绍的某某吃相亲饭。坐在悠仙美地软厚的沙发里,袁葶望着对面滔滔不绝的男人,忽然有一个瞬间的晃神。她想起2010年,四季平安、五谷丰登的2010年,袁葶像一株麦子,晒在6月的大太阳底下。

  这些麦子还绿油油的时候,闪闪发亮,非常漂亮,但是很没用。黄了就有用了。农民在等,镰刀在等。每一棵麦粒都渴望被镰刀拦腰切断,在脱粒机里脱得一干二净,总有人会看上她们结实饱满的身体,她们是有用的,可以用来吃。没有人在麦地里收获鲜花,袁葶们的命运就是被吃掉。袁葶从毕业到现在的两年,她才惊觉,她的青春已经被偷偷吃掉了。

  那个男人张合的两瓣嘴唇像鱼的嘴吐着无趣的水泡,袁葶礼貌地微笑着,却想起老程。老程也是善言辞的男人,可她却爱听他说话。AA制结束那顿尴尬晚餐,袁葶打老程电话,20分钟后他开着车从夜色中滑出,他陪她在广场的长椅上静坐,像不经意地问:“相亲了?”袁葶嗯了一声,叹息道:“心里急啊,这会不使着劲抢,以后只剩歪瓜劣枣了。”老程笑:“婚姻也并不能带来安全感,攥在手里的都可能会失去,长在你身体里的别人才拿不走。”袁葶凝视他,夜幕中她的眼睛显得格外天真明亮,老程心平气和地回望她。他看她的眼神像千年的白素贞看百年的许仙,修行道行皆不同。袁葶吐一口气,然后跟着老程去了酒吧。

  入夜后的酒吧烟云雾绕,声色浮动。人人亲密无间,骤变急闪的灯光里,袁葶和老程都长出一张温情脉脉的脸来。他们开了一支香槟,袁葶的呼吸都染上甜腻的气息。热烈而放肆地看着老程,呢喃道:“为什么你不爱我?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说?”音乐那么响,老程当然没有听到。夜色更深,幽蓝灯光里流出慢摇舞曲,老程在人群里扶着袁葶细细的腰肢,如湖面上的木船轻轻浮动。

  桂花香沉郁醉人的夜晚

  连续一个星期老程没有在午后的楼梯间出现,电话一直是关机状态。

  那一阵,袁葶常做噩梦,好几次强迫自己从梦中醒来,却要花好久令自己想起是在哪。被子在地上,浑身冷得像一条冻僵的鱼。忘了关窗,秋风在阳台和房间里穿游。外面天微微明,只有从城南城北进来的大货车驶过的声音。昨晚太饿了,从冰箱里吞下生冷的食物,此刻胃又酸又疼。袁葶紧紧蜷缩起身子,就在这样的时刻接到老程的电话,只说了一句话:“袁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若不是有通话记录作证,袁葶真的会以为又是一个梦。闹钟响起来,袁葶突然对生活丧失了所有的忍耐。她能看到的最好的自己也不过是三年后取代他们部门主管的位置,不过依然是吃隔夜的便当,每天十点下班。

  袁葶辞职的那天没有忍住去了24楼,她想老程也许在那里。电梯到24楼,叮一声不锈钢门打开,人去楼空的场景。袁葶怔住了,想起那晚的电话,这才相信老程出了事。之后辗转听圈子里的人说老程的电子芯片公司破产了,欠了银行很多钱。

  老程杳无音信,可是袁葶觉得他一定会来找她,不知道哪里来的这样的信心。但是老程真的出现了,在一个桂花香沉郁醉人的夜晚坐在她家小区的石凳上等她。老程一扫平日意气风发的模样,平白老了好几年,成了名副其实的老程。袁葶暗自心惊,失败竟然这么催人老。他身上混杂着烟酒味,那么令人失望,可也叫她心疼。袁葶缓缓地蹲下身,握着他的手,脸安静地枕在他的膝盖上。她说:“我们离开这里吧,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老程望着她,深情而疲倦。

  总要回到最初的地方

  也许他们都需要寻找一个奇迹。老程和袁葶真的当起逃兵,背了两个行囊,在高速公路上拦便车,他们坐过运煤的大卡车、载羊的货车、面包车、私家车,由他们带去一个个未知的方向,穿过一个个城市的边境。老程的话越来越少,连袁葶都觉得这场逃离没有意义,地球是圆的,总有一天要回到最初的地方。

  他们在边城的沱江镇喝18度的猕猴桃酒,15块钱一斤,装在玻璃瓶里,外面雨声潺潺,也能把人喝醉。老程说:“袁葶,我要回去了。那是我活了37年的城市,离开就会元气大伤。”

  袁葶点头说好:“那我们一起回去。”老程却摇头:“你不必和我一起,袁葶,我离过婚,比你大这么多,现在又一无所有。我害怕拥有你。“

  “你是真的害怕拥有我,还是害怕接受我以后你要面对的一切麻烦?“袁葶一针见血,老程张了张嘴,想辩解些什么,最后只说了一句:”你太年轻,身上变数太多。“

  他的心同年纪江河日下

  老程当晚就回了南京,袁葶在江边枕着雨声喝得酩酊大醉,陈年旧事蹑足而至。她想起她第一次喝酒是在一个叫杰克地方的餐厅,相熟的学姐三分失意,七分醉意,颤巍巍地点烟,又絮叨不止:“当初我觉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就想有个人扶我一把,收留我一阵,可是你就是没做到。“她借着酒意拍那个沉闷男人的脸,那人不明不白地笑了,像当初与她暧昧的神色。

  那人就是六年前的老程。六年前还没有人这样喊他。程江。程江。袁葶觉得那个男人真是又沉闷又迷人。然而时光也没有善待他,他的心同他的年纪,通通江河日下,不可挽救。他成了她害怕的老人,越老越胆小,越老越自私。

  老程始终也没有想起她来,想起在那个美人如玉剑如虹的年代,他给一位唇红齿白的少女递过一杯芳香诱人的香槟。

  袁葶离开边城以后就回了家乡,工作相亲成了她全部的生活。偶尔如果刻意留心的话,也会有老程的消息:听说他事业渐有起色;听说他找了个年纪相当的女人结婚;听说……袁葶起初仍然心有眷恋,是在渐渐拉长的时间空间里心境才逐渐清明:没让你伸出手去抓的东西,一定不够爱。然而直到现在袁葶都不愿承认老程是一个失败的男人,因为那也等于承认她自己的失败。所以她心存期待,不是从头来过,而是期待有一个稍微像点样的收尾。好让他们的故事没那么平凡得令人沮丧。这就像一个母亲有一个考试总不及格的儿子,可他长跑好,即使只能列出这一点也要苦苦炫耀,挣回些颜面。

  他们就这样结束了,像两头大象,各自驮着沉重往事和满腹心事走进各自的迷雾森林,他们都在彼此的身上寄托过隐约渺茫的希望。可最后大象都要独自孤单地死在森林深处。像他们的爱情,自尊又懦弱。

  撰文_陆小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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