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渴望宇宙都会来帮忙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江南,抢劫,工伤
  • 发布时间:2012-12-06 13:57

  剪径大盗

  五分币

  留下买路钱

  换两趟车,好像已走出城外了,沁昉和母亲才抵达这片名为工农村的地方。

  多年以后,沁昉忘了很多故人的姓名与容貌,包括住在工农村的这位阿姨。沁昉只记得,那一天,阿姨非要塞给她一把硬币,让她去街上的江南副食品商店买些吃的。

  春末夏初的季节,正午白亮亮的阳光,空气中散发出慵懒的味道。

  电线杆歪歪迤逦着,陌生的街巷越走越窄,阿姨说的那家副食品店却看不见、找不着。沁昉想问路,擦肩而过的人一个又一个,她都觉得面目可疑。

  沁昉倒是不慌,只是茫茫然的,被日头晒晕了一般。正呆立路口,她看到一个合适的问路人: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灰扑扑的衣衫,眼睛却乌溜溜的,看上去很机灵。

  “请问江南副食店在哪儿?”

  女孩瞟她一眼,视线滑到她攥着硬币的手上。

  “江南?知道了,就是赵一曼副食店。我带你去。”女孩的口音像外地人。1970年代,很多地名、店名,都改成革命化的名字。不知为何,阿姨竟忘了跟沁昉讲清楚。

  穿过两个巷子,赵一曼副食品商店就在眼前。沁昉朝女孩笑笑,进店里逛一圈,买了一纸包的“树皮”(腌杨桃干的俗名),还剩一毛钱,她准备带回去还给阿姨。

  巷口蹿出一人,拦住了沁昉。

  “怎么?”沁昉不知这带路的女孩在玩什么把戏。

  “给我五分钱,就放你走。”女孩伸出一只手,脏兮兮的手,一根指头上还划开了口子。

  沁昉心一沉,光天化日,耳边是叮当的自行车铃声、行人的谈笑声,她却遇到“剪径大盗”。对方还是女孩子,十三四岁,比她瘦,比她小。

  “凭什么?”沁昉不害怕,眉头皱着,是困惑。

  女孩结巴起来,“凭,凭我给你带路了。”眼泪漫上眼眶,她咬着唇,手仍伸着,瑟瑟发抖。沁昉鼻子竟酸了一下,赶紧递了枚硬币过去。

  她当然不怕那女孩,而是可怜,是鄙夷。给人指了路就要钱?沁昉还是头回遇见。

  走过一个茶水摊、一溜儿墙上刷着粗陋标语的平房,沁昉再次看到那女孩。她左手多出一小捆青菜,右手握着一根土黄杆儿带橡皮擦的铅笔。女孩也看到沁昉,一溜烟跑了。沁昉先是气,后来又笑起来。青菜和铅笔,准是用那五分钱换来的。这女孩,倒是会过日子。

  杨梅酒

  旧衣鞋

  流星如金币

  1978年的春和夏,长得像一个梦。先是父亲彻底摘掉右派帽子,从外省农场回家,接着是搬家,沁昉家搬到康城四街坊第二排,住进一套两居室的宿舍楼里。而这梦的尾梢,是八月末一辆开到宿舍区的小卡车,三两件家具,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搬进了沁昉家前排宿舍楼里。

  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瞪着沁昉,脸上随即漾开笑容。最后跳下卡车的女孩,认出了看热闹的沁昉,而沁昉也认出了三个多月前的“剪径大盗”。

  女孩有个意头很好的名字:王如意。十三岁的如意,父亲工伤身故,作为补偿,多病的母亲被安排进厂做工人,带着她和八岁的弟弟,从浙江老家迁到康城,先在城郊落脚,再由工厂安排宿舍。

  跟沁昉做邻居之后,如意也从未解释过那次“抢劫”事件。沁昉知道,街坊人都知道,她们这三口之家,日子过得艰难。

  初秋的天,时冷时热,换了厚的长裤,塑料凉鞋也被布鞋给替代。晚饭后,母亲收拾了一包沁昉和哥哥穿不下的衣裳、鞋子。

  “给前排赵阿姨家送去!天凉了,小丫头还穿个薄衫,裤子也短了。她家那小子还光脚穿双女凉鞋,你哥有双鞋,估计他凑合着能穿。”前排一楼的房门半掩着,飘出中药味。如意家只点了一盏八瓦的灯泡,母亲病在床上,弟弟在灯下写字,如意见沁昉皱着眉头受不了中药味的样子,赶紧带她坐到大门口的矮凳上。

  “不要这个。”

  “为什么?”

  “白白要东西,不可以,会被人瞧不起。”沁昉想笑。拦路抢钱的事你都敢做,现在却说这话?如意忽然仰着头惊叫起来:“看!”

  一颗流星划过深蓝色的夜空,又一颗,仿佛还夹杂着“砰砰”的响声,五六颗流星在她们眼前划过美丽的弧线,消失在天际。如意满足地夸赞:“跟金币一样。”

  沁昉忍不住轻声纠正:“那是流星。”

  如意“嗯”一声,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要进屋,没走两步又转回来,把那包衣裳鞋子提进去。再次转回时,她手里多了一个小玻璃瓮。

  “不能白要你们的东西。这是我们从老家带来的杨梅泡酒,拉肚子、不消化,喝一口就好。给你!”

  十五岁的许沁昉,遇到一个天生会做生意的王如意。五分钱是问路费,杨梅酒交换旧衣服。十几分钟前,沁昉提着那包衣服送到如意家的时候,多多少少有些施恩于人的心思,这会儿已荡然无存。

  一物换一物,贫而不贱。

  刚才,如意看到流星雨时的说话语气,好像那就是金币,终有一天金币会落在她手里。沁昉这么想着,不禁莞尔。这丫头,财迷似的,身上又有股豪气。

  “梦娜”发屋

  老友记

  何时喘口气

  日子流水般过着。冬天里,如意帮她病怏怏的母亲腌大量的萝卜条;春天,沁昉看到如意在泥地上挖荠菜;夏季里,如意摘了凤仙花儿染指甲;再一个秋天,沁昉考上省重点康城一中,住校,一两个月才回家一趟。

  她们来往不多。每次遇见,也没多少话讲。沁昉考上大学了,如意技校毕业了,沁昉留校当老师了,如意厂里不景气,开始自学理发手艺。1988年,沁昉家搬离四街坊时,二十三岁的王如意,在巷口开出一家发屋。

  “厂里发不出工资,我干脆办了停薪留职。”她摆弄着一把理发剪,“老天饿不死手艺人,要过得称心如意,就靠它了。”

  “这样不行吧?”沁昉不以为然。半路出家的理发师,开在冷清宿舍区的发屋,怎么看都不像能赚钱的样子。

  “行。”如意狠瞪她一眼,“我只能这么办,我必须这么干,我一定要让它行。”如意太激动,手一滑,沁昉的齐刘海被她剪斜了。沁昉暗暗叹息,这丫头,哪儿来的傻脾气?瞧她那样子,好像只要下了决心,事情就一定会办成。

  沁昉不看好这家店,她能做的,只是隔上几个月就来“梦娜”光顾一次。钱是照付的,一分不少,沁昉却知道,如意对别的顾客用了十分的心,对她则用了二十分。

  沁昉去约会,去准婆婆家,去领结婚证,如意为她做的发型一次比一次美。1988年到1992年,在沁昉身上发生了许多事,而如意,除了守着她的发屋,就是照顾瘫痪卧床的母亲,负担读大学的弟弟的生活费。开在宿舍区的“梦娜”发屋没为如意带来好日子,糊口而已。

  “什么时候你才能喘口气?”

  “没办法,除非天上掉金币。”如意想了想,“你说对了,这里市口不好。等你下次来,我会把这个店开到双洞口。”关闭吹风机,她冲镜中的沁昉笑了笑。二十七岁的女郎,眼角已添细纹。

  金剪刀

  流星雨

  宇宙来帮忙

  那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那以后,沁昉想到这位老邻居、老友,总定格在这镜中的笑容、眼角的细纹上。她过得好吗?她结婚了吗?她在繁华双洞口的新店开出来了吗?

  这倔强的老友,她不光只有雄心壮志,她是那样努力,那样渴望过上好一些的日子。命运之神,你可听到她的心声?

  1992年,沁昉迁居深圳。此后几年,父母兄嫂也迁过来。沁昉的家从康城连根拔起,挪到了南国的土地上。1999年,沁昉移民加拿大。重回康城,是在2007年岁尾,沁昉应康城一中的邀请,回来参加母校六十周年校庆。

  那晚她与校友聚餐结束,叫了辆出租车,去四街坊寻访老友。车过双洞口,她看到一个熟悉的店招,连声喊停。

  夜幕如深蓝色的天鹅绒,星星点缀其间。眼前挂着“梦娜”招牌的美发屋,像梦境中的宝盒,召唤沁昉走近、打开。

  正给客人修剪头发的老板娘,转身瞟了门口的客人一眼,又瞟一眼。两人同时定定地望着对方。

  “吹头还是剪发?”如意嫣然一笑,伸手做个请的姿势。

  1978年从工农村巷口蹿出的“剪径大盗”,已然是康城名剪。“梦娜”的墙上挂着她的奖状,收银台后摆着她荣获金剪刀殊荣的奖杯。

  又有人进店来。是一名中年男人,手捧着热腾腾的夜宵,笑呵呵地招呼如意:“老婆,忙好了没?快来吃点东西。”

  有本书里说,如果你心中强烈渴望,整个宇宙都会来帮忙。对如意来说,好日子来得虽晚,终究还是来了。

  “梦娜”双洞口新店开业第二天,如意和老友重逢。就在她们重逢的那个夜晚,爆发了2007年的双子座流星雨,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又一颗划过,像金币洒落。

  撰文_徐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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