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家里一堆女人,多数来路暧昧,性情放荡。只有领班的正太太吴月娘是个官家女儿,身份体面,品行也堪称端淑。
西门庆一贯地为非作歹,见女人就要上床,吴月娘有时也劝他,数落他几句,却毫不管用。这从性格来说是不够强悍,镇不住西门庆,但也因为她娘家后台并不是那么有力。《金瓶梅》里说到有一个梁中书的夫人十分厉害,老公看上的婢妾,她直接给打死了往后花园里一埋了事,老公也只能干瞪眼,那是因为她爸是太师蔡京。吴月娘的爸是个“千户”,中等的军职,说起来怎么也盖过西门庆这种商人家庭,但这位老爸在故事开始时已经做了古人。而月娘发牢骚时自称是“穷官儿家丫头”,她亲哥在西门府上也不怎么被敬重,可见他们家早已是萧条了。所以吴月娘对西门庆只能温顺而不能强加限制,否则以西门庆的骄横,她恐怕连女主人的贵重也保持不住。政治、权力会在家庭生活中显露它的作用,这是个小小的例子。
古代多妻制家庭,挑选大老婆和小老婆所用的标准不同,所谓“娶妻以贤,纳妾以色”。因为大老婆是用来主持家政的,所以德性最为重要,美貌尚在其次;小老婆是用来享乐的,所以美貌最为重要,德性要求不高。在西门庆这里,对财货也看得很重,人财兼得最好。他娶进孟玉楼、李瓶儿,都发了些财,这算是商人的特色吧。吴月娘的长相,是细挑身材,圆盘脸庞,不丑,也说不上美艳。圆盘脸的女人虽然在俏丽迷人上有缺陷,却好像能给人一种稳当可靠的感觉,薛宝钗也是那张脸。
西门庆在家等于是个暴君,女人们都以争得他的宠爱为荣,其标志是同房的密度,各人为此而费尽心机。作为女人来看,西门庆对吴月娘缺乏兴趣,很少到她房中留宿;偶尔那么一回两回,也只是面子上的事情,他从吴月娘这里激发不出纵欲的快感与兴奋。月娘对此则是恬淡处之,无所要求,也不跟谁争风吃醋。这也不是因为月娘格调高雅,不喜为男女之事,像什么莲花出污泥而不染之类。向西门庆邀宠需要作践自己来满足他,与众妾争宠则容易把自己降到与之相等的地位。这都不是月娘要演的角色,她需要维护自己的身份。
子嗣对古代家庭来说至关重要,也是主妇需要格外关心的事情。李瓶儿生下了儿子,西门庆兴奋异常,这对吴月娘的地位构成了某种潜在的威胁。但她表现得非常大度,对李瓶儿和她的儿子关怀备至。本来就满心窝火的潘金莲看不下去了,恨恨地讥刺她热脸贴别人冷屁股,全是白搭。但从吴月娘来说,这是她的角色所要求的姿态。
吴月娘当然很明白,真正要维护自己在家中的地位,还得自己生个儿子。为了这个目标,她做了精心设计:先是在一个夜晚焚香拜月,求神保佑丈夫早早回心,让家中女人早见嗣息,又正好让从妓院中回家的西门庆撞见,感动得西门庆非缠着她上床不可。怀上孕不幸流产,她又从女尼薛师父那里求到能够怀胎得子的灵符。可惜儿子生下来之时,西门庆已经一命呜呼了。
等到西门庆死了,吴月娘终于能够从身边消除掉一切曾经让她不得不忍受的东西。李瓶儿早已去世,家中还留着她的画像、遗物,这些统统烧掉;潘金莲私通陈经济,赶紧把她和她的心腹丫头全都打发走;李娇儿、孟玉楼改嫁了,孙雪娥拐财逃跑了,曾经热闹非凡的西门府只剩下她和她的年幼的儿子。她在这个清冷的世界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崇祯本《金瓶梅》对吴月娘有很高的评价,称赞她是个贤德之妇。清代张竹坡的评点则把她说得一无是处,指责她奸诈、贪婪而又愚顽。平心而论,她是一个按照古代传统对家庭主妇的道德要求行事的人,西门庆那个弥漫着淫靡气息的府邸没有她会混乱得多。至于要为自己算计,那本是自然的事情。若要说一个好女人就不应该虚伪,恐怕《金瓶梅》的作者会大吃一惊:世上有这样的事情吗?
骆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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