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怀瑾再谈教育

  教育要注重文学

  我们刚才讲到记忆力。为什么古人喜欢读诗?是增加记忆力的。至少在我,以及我小时候的同学们的经验,文学愈高、诗词愈好,记忆力愈会增强。但现在的人看书不是读书,光用眼睛看,变成近视,不是用脑子在看。昨天《礼记》里的〈学记〉讲到一个字,“藏”,注意哦!入藏。我当年读书都要背书,老规矩是这样的:父亲也好,老师也好,坐到我们前面,我们站着把书本盖起来就背了。父亲说:“嗯!背得很好,但你是硬记的,没有真的背来。”我很不服气,背得一个字都不差嘛!他说这样会忘记的。我说我没有错啊,父亲回我“是没有背错,但没有入藏”。我听了这句话更不服气。后来因为学了佛学和科学才知道,藏下去、藏在里头叫做入藏,用思想是记忆,这是一个关于脑的问题,古人说用心的心,不是心脏,是要把思想沉下去。

  刚才我讲到文学重要,一个时代一个国家,文化的基础在文学。这五六十年当中,中国没有出过一个文学家,没有写好过一部小说,文学不行,只会写论文,写长的句子。譬如别人翻译马克思《资本论》的时候,我二十出头;到我二十四岁看《资本论》时,很痛苦。为什么?普通人在当时看这个是要杀头、枪毙的,但因为我在中央军校当政治教官,管政治的人非懂对方的思想不可,所以不得不读《资本论》。可是我看了下半句忘了上半句,马克思的文字不好,而且《资本论》是用德文写的,更不好翻译,加上翻译的人文学基础也不好,像现在的文章一样都是堆积拢来的。所以我说我们现在没有文学,只有手机上发的黄段子,好像还有点文学的气味,可惜都是黄的,而且愈黄的文学气味愈重些,不黄的倒不行了。你看文化发展到这种程度了。

  现在讲讲我带兵参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每天过的日子啊!当年抗战的时候,我们在四川,常常看见小客栈一付对子,“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小客栈不是我们现在的观光旅店,完全是茅草的房子,我们当年带兵住的就是这样,身上衣服里都是虱子,但躺下来就睡觉了,跟牛睡在一起。鸡声,早晨听到鸡叫,大概是寅时四五点,赶快起来了,这叫“鸡声茅店月”; 天冷还要向前面走,已经降霜了,“人迹板桥霜”。很好的文学,这些句子我们很熟的,也是亲身体验。四川的客栈里还有一个对子,“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天还没有黑叫你赶快在这里过夜,不要再向前面走了,不然夜里看不见。

  还有清人两句诗,我们小的时候读过,“世间何物催人老”,人世间哪些东西把人催老了?“半是鸡声半马蹄”,半是鸡声,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被晨鸡叫着早起;半马蹄,不管天再冷,擦把脸,骑上马就要走,把人都催赶着老了。这种日子我们过了好几年。现在的人我看也是这样,这个鸡字变成飞机的机,天天要赶飞机。古人的诗有画境,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而是都是合辙押韵,可以唱的,这是中国的文学。教育要注重文学,中国以前讲礼教,诗教的,这个礼乐,乐包括音乐,跳舞,做诗都在内。

  教育是增上缘

  我常常给同学们讲,从推翻满清帝制以后,拿最好的学校如有名的北大来讲,你们知道北大第一名的同学有几位啊?有哪个人知道第一名是谁?清华第一名的几十年来有谁啊?他们做出了什么事业?拿上海来讲,你们现在看到每个学校毕业的同学,社会上能立足的、事业做得很好的,或者最有钱的,哪个是名大学毕业的啊?没有吧!不要迷信这个了,教育不是这个道理!不管哪一行业,社会上成名的人士,不一定是从很好的学校出来的。这就是性情,他的禀赋问题了;教育只是一个增上缘,我们老师尽量帮他、培养他,使他依靠自己的禀赋站起来,这是教育的作用。

  我自己的感想,古人有两首诗很重要,你们看看,文学也很好的:

  雨后山中蔓草荣 沿溪漫谷可怜生

  寻常岂藉栽培力 自得天机自长成

  “雨后山中蔓草荣”,一阵大雨下来,山里头的草就长起来了。我们国家这一百年的命运,就像遭遇到这样大的一个劫数,然后“雨后山中”现在青年人、新的一代站起来了。

  “沿溪漫谷可怜生”,沿溪满山谷都是草,这些草自然就成长了,那个草好可怜,可是它自己长得很快。我们生命活着,后代青年成长起来,也是非常可怜,要靠自己成长。

  “寻常岂藉栽培力”,寻常是平常的意思。“岂藉”,是哪里靠人家栽培的地量。世界上长得最快的是草木,平常没有农夫去浇肥料,也没有人管,它也自然成长。

  “自得天机自长成”,我的一生自己就有这个感觉,不是谁培养我出来,是我自己成长起来的。我很感慨,一般社会上有成的人不一定受过好的教育,当然能受好的教育更好,我们并不否定教育。

  还有第二首诗:

  自少齐埋于小草 而今渐却出蓬蒿

  时人不识凌云干 直待凌云始道高

  “自少齐埋于小草”,你看自己教的学生,看不出他将来的成就,如果有先见之明看到,你真是一个好校长、好老师了。这小小的一棵松树,是跟草种在一起,一起成长的。

  “而今渐却出蓬蒿”,很了不起的一棵大树,几千年的一棵大树,它在草里头慢慢自己长出来。

  “时人不识凌云干,直待凌云始道高”,当它和草一齐成长的时候,当时的人,不晓得这棵树将来会长到天那么高,不知道它将来会变成万年的古木;一直要等到若干年以后,它变成大树、冲到天上了,大家看到,唉唷!好伟大,才受万人景仰,有些老百姓还要烧香礼拜,当成神木。

  教育就是这个道理。

  师道就是化民成俗

  注意啊!要晓得中国文化分三道,师道,君道,臣道。师道是超然物外的,所以可以做帝王师;我们称孔子为先圣,也称先师。我说我们有几个老师,除了孔子,还有老子、释迦牟尼都是,耶稣,穆罕默德是副教授。这些圣贤都是我们的老师,是教育家。师道超越了做领袖做皇帝的君道,和做宰相、做好干部的臣道,这三道本来是合一的。中国文化的教育,就是使你走这三条路,教育家走师道,以师道自居。古礼上,皇帝见到老师要下拜,老师不须要拜皇帝的,师道很了不起。我们要以教育家,以师道自居,在人格的建立上就有所不同。像我们喜欢走这个路线,大丈夫不能立功于天地,不能使国家太平,只好走师道的路。

  那么师道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传统文化上的“化民成俗”四个字。“化民成俗”是师道的精神,“不朝天子,岂羡王侯”,皇帝也必须要尊师重道。

  讲到教育,我是深深佩服文中子的,你们没有读过文中子的书吧?文中子的名字叫王通,是隋朝人,我们读《古文观止》有一篇文章,写《滕王阁序》的王勃是他的孙子。文中子王通一开始有志于天下,后来不干了,在隋朝那个阶段退下来,讲学河西,在山西一带,培养出初唐开国时期的好几个文武名臣,譬如房玄龄、杜如晦、魏征、李靖等,这些都是他的学生。他自己本身不出仕,而把帝王之学教育给学生。他有一部书叫《中说》,很有名。中国三部有中字的书,一个是子思的《中庸》,一个是王通的《中说》,一个是翻译过来龙树菩萨的《中论》,都是很特别的书。文中子这三个字的谥号并不是帝王封给他的,是他的弟子们对他共同的尊称。文中子,是继孔子之后,在隋唐之间承先启后的一个人,是教育成功的一个人物。

  (此文通过台湾老古文化事业公司授权,兰溪根据南怀瑾生前讲座资料整理)

  文|南怀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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