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会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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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3-04-23 14:22
人生是一场又一场告别,成长是不断学习告别。为什么这样说?
告别母体
每一个人出生,就意味着跟母体告别——告别共生体,成为个体。这是从一串啼哭开始的。不情愿呐!
胎儿生下来后成为婴儿,就得开始接受母亲时而不在身边的现实。我们不情愿,就用哭召唤母亲回来。母亲来了,回应了我们的需要,又走了。这样的事情多了,我们慢慢发现,她会来,也会走,走了,还会来。她来,我们迎接,她走,我们又得告别。
但在这来去之间,我们学会了信任,有了信任,才会告别。一个婴儿顺利学习告别,是因为她发现,母亲走了,还会回来。但这并不是绝对的。有时候,人走了,就不再回来了。不管我们等多久,也等不回来了。这是我们一生中无法逃避的东西,它的名字叫不确定性。不确定性是世界的规定性本质,世界建立在不确定性之上。
人生有各种各样的丧失,我们只能学习告别。这看似被动,但当我们知道了这一切,并且准备好了告别,我们就成了主动的人。从被动变成主动,关键在于“我们知道”,这就是觉察。
依赖
人生有很多的困难,其中有不少是告别的困难。告别难,是情感。无法告别,就不只是情感,还是一种依赖。
人生充满了告别,发展出自主的人,才可以做到告别。虽然难,依然可以。
长大一些了,就要与父母告别,去读书,去工作,从家庭到世界上许多地方去。去读幼儿园,要跟家告别;去读小学,不仅要跟家告别,还要跟幼儿园和那里的一些小朋友告别,有些还能见到,有些就见不到了。然后去读中学,去读大学,以及出去工作,以及离开父母,跟另一个人结婚,有了新的家。这里每一样都意味着告别。
没有告别,就无法前行。行到终点,我们就得跟世界告别。直面医者接待过许多人,发现了告别之难。
直面医治的目标,不是让人依赖,而是让人自立。要自立,就会有告别。
从心理治疗的开端,弗洛伊德就有了这样的发现:当心理治疗要结束了,病人突然恢复了过去的问题,这些问题本来已经处理了,此刻又出现了,因为求助者对医者产生了依赖。在弗洛伊德看来,这是潜意识的行为。“病人”在不自觉地让自己重新有问题,以便继续留在与精神分析师的关系里。
在直面医者看来,这是一种情感上难以告别的情况。直面医者时常面对存在告别困难的访者。
珂的故事
佳流下泪来,对我说:我觉得你就像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的那只老虎,头也不回地走进丛林里去了。于是,这一段时间,生活中出现了新的困难,她找回过去的反应方式,想用自己的问题挽留我,让我们的关系继续。但直面医者有时候就得这样走开,让她在哭泣中睁开眼睛,看到一条自立的路。
珂是另一位,一直都有告别的困难。现在,她读大学了,但她自我的某个部分还没有跟母亲分开,只要在生活中遇到麻烦,就成了一个到处找妈妈的孩子,如果找不到妈妈,她就成了一个迷路的孩子,到处飘呀飘,似乎跟这个世界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在飘的过程中,对自己说:我无所谓。但这无所谓,不是告别或分开,而是一种自怜,一种自欺,甚至是一种自毁的倾向,这行为背后的意思是:如果妈妈不来,如果咨询师要走,我就要这样,我很惨,无所谓,我死了算了。
珂的问题是从高中时开始的,但在开始之前,问题已经在累积。简单来说,珂自幼受到过度照顾,她携带着跟家人告别的困难进入初中和高中,她拼命学习,但她的学习行为,本身就是被动的:别人这样,她也这样。高中毕业了,许多人可以告别,珂却成了一个不能告别的人。她带着高中时期的困难进入大学,却是一个没有跟高中有效告别的高中生。在大学里,有好长一段时间,她一直是一个初中生、一个高中生。
这时,珂开始接受咨询。她有了一些变化。变化之一是,她喜欢一个男生,尝试恋爱。但这场恋情没走多远就结束了。她又无法告别了。
现在,珂跟直面医者的关系也要结束了。她仍然无法告别。直面医者认为,如果一个人在人生过程中充满了没有告别的事情,她最终会面对一个问题:无法跟世界告别。
一个自我不分明的人,跟他人、跟世界总是处于一种不能告别的模糊和纠结状态。
在跟珂的谈话中,我发现:她原来没有自我。一个人没有告别,就难以有自我。一个人没有自我,就不能作告别。
珂自幼多病,许多成长的事情,被父母包办了,这个没有真正分离出来的自我是幼弱的,不能承担生活中合理的艰难。这艰难之所以称为是合理的,是因为它们对成长来说,是不可逃避的,甚至是需要的。但对珂来说,过去一切靠父母,她从小养成的习惯就是把一切交给父母。然而,当珂离开父母,不得不承担这合理的艰难时,她的困难就大了,因为不知道怎样应对,她凡事都想放弃。想放弃,就要找到理由。原来,症状是逃避的理由合成。
一个放弃的人,并不是不想好,而是太想好了。因为她的心太想好,她的自我却幼弱,所以要放弃。
有一次,珂乘飞机,在途中,飞机出现严重颠簸,所有的人都很惊慌,珂却十分沉静,如同波涛汹涌中的一座小岛。事后,同行的人都赞赏她有“泰山崩于前而不惊”的心理素质,她自己心里知道,根本就不是这样。真实的情况是,她根本就不想活了,但她也不会去死,一个幼弱的自我在死面前并不具备选择的主动性。她只是被动地生活,人们在她身上看到所有的好,也是出于被动的,她向别人呈现所有的好,自己却暗暗承受许多的不堪,这不堪埋在她的内心里,别人看不到,也理解不了。当“病”来了,就是珂觉得无法承受的时候。我们把这种情况称为“花园与尸体”。
珂说,她看到过一篇文字,说人在此世没有做好,活得很苦,死了,下辈子还会继续这样的生活和这样的苦。因此,那些以为死了就了结的人,到了下辈子,发现根本不会完结,下一世不过是这一世的延伸,你在这里没有完成的使命,在下一辈子还要继续下去。
听了珂的话,直面医者想,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其实没有真正的告别。我们在告别中继续,在继续中告别。
那么,对于佳和珂,以及许多直面访者来说,怎样使告别在医治中产生呢?
直面医者发现,如果关系没有深入,告别便是难的。因为在告别中,会有许多预期的焦虑。当然,如果没有建立关系,就根本谈不上告别。因此,直面的医治,依然是关系的医治,是“朝关系深处走”的医治。走到深处的关系,才可以让人自立,让人学会告别。
有一位直面访者,叫晨。她对我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很关键:我来直面,在咨询中学到了一样——“朝深处走”!
晨也喜欢“少年派”,在我的期待里,她会像那头老虎,走进自己的丛林,曾经跟直面医者的遭遇与经验,就成了她生活中最深的记忆。有了这样的记忆,她就可以告别,可以独立行走。
文|王学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