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2049:从蓝图到现实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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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3-09-11 14:35
早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北京就已提出过城市规划,并且在近十年来反复重申“科学、宜居”的规划理念。然而,尽管所有的方案都剖析了北京“城市病”的种种症状,也提出了相应的解决办法,可蓝图上的城市未来,却一直是“蓝图”,具体的落实总被现实扭曲。
让城市蓝图成真,北京要走的路还有多远?
规划为何难以实施
经国务院批准的《北京城市总体规划(2004-2020年)》明确了北京的城市定位:国家首都、国际城市、文化名城、宜居城市。
把建设“宜居城市”作为目标,在北京还是第一次。这是一个北京寻求转变城市模式的信号,规划提出了要改变“单中心”的城市结构,实施“多中心”与新城的发展战略。
如今,这个规划时限已过半,“宜居北京”的效果却并不理想。领衔规划修编工作的两院院士吴良镛认为,在北京城市总体规划的落实进程中仍存在着很多问题。
师从梁思成的吴良镛是城市规划与建筑学界的著名学者,年过九十的他率领团队,主持了一项名为“北京2049”的空间发展战略研究,即从北京的城市定位出发,围绕《北京市城市总体规划(2004-2020年)》编制完成后的规划实施、建设管理等具体情况,研究解决影响实现北京发展目标的关键战略。
吴良镛为“北京2049”撰写的研究报告归纳了北京在当前建设中存在的五个问题:市区大团继续膨胀,规划提出的“多中心”非但没有实现,反而让“摊大饼”的“单中心”越长越大;北京旧城的拆改力量依旧顽固,以前批下的市政等大项目仍在建设当中,中央单位仍在寻求“发展”;旧城拥堵有增无减,历史文化名城的保护不能落实;城市人口持续增长,总人口规模将提前超出总体规划所预计的底线(1800万);土地占有已经透支,总体规划所制定的控制用地,也被迅速占用。
吴良镛的学生、清华大学建筑与城市研究所副所长吴唯佳,是“北京2049”课题的主要参与人之一。他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城市不是一次性用品,用坏了可以扔,城市出了问题就必须调整。世界上那么多城市,都不是说城市建完了就一点不动,要动就会面临一系列困难,而且牵涉着方方面面的利益。”
在吴唯佳看来,当城市发展过快时,就必须采取措施让中心城市的发展势头减缓一些,在城市外围组织一些功能。
这些调整的措施均需依靠城市规划来实现。但实现城市规划的美好愿景为何会遇到如此多的阻力?
吴良镛在文章《新形势下北京规划建设战略的思考》中作出了解释:“从规划文本的要求到成为现实还需要极大的努力。一方面在城市发展过程中,规划整体性原则与实施分散性的矛盾一直存在,一个好的规划并不意味着预期的结果唾手可得;另一方面,北京众多现状问题的背后往往有部门利益作梗,而问题的解决常常为体制所限,所以规划的真正落实必须与体制改革同步进行。”
“宜居城市”的规划与现实间的距离常常使吴唯佳的学生们萌生无力感,觉得“规划没用”。但吴唯佳不同意这种“规划无用说”,他对本刊记者说,“规划应该是一个持续渐进的阶段性进程,不可能我今天给个规划明天它就静止不动了,要客观地看待规划的作用。”
“梁陈方案”一语成谶
从梁思成到吴良镛、吴唯佳再到他们的后辈学子,这些城市规划专业一脉相承的学者们,见证了北京城市规划与建设的百年变迁史。
纵观北京城市规划的变迁,让吴唯佳感到无奈的是反复犯同样的错误,“规划建设的问题也好,城市化也好,有很多定论的事。但现在还有人非说不是这么一回事,偏要逆着来,结果绕了一圈后发现错了,又回来了。”
梁思成与陈占祥在上世纪50年代所作的规划,即“梁陈方案”的命运,是北京城市规划“走弯路”的起点。
半个多世纪前,梁思成就预言了北京的“城市病”。
梁思成遗孀林洙女士对《瞭望东方周刊》回忆,“思成说,城市是一门科学,它像人体一样有经络、脉搏、肌理,如果你不科学地对待它,它会生病的。北京作为一个现代化的首都,它还没有长大,所以它还不会得心脏病、动脉硬化、高血压等病。它现在只会得些孩子得的伤风感冒。可世界上很多城市都长大了,我们不应该走别人走错的路,现在没有人相信城市是一门科学,但一些发达国家的经验是有案可查的。早晚有一天你们会看到北京的交通拥堵、工业污染、人口膨胀。我至今不认为我当初对北京规划的方案是错的。只是在细部上还存在很多有待深入解决的问题。”
梁思成所说的“对北京规划的方案”,是指他在1950年和陈占祥共同提出的《关于中央人民政府行政中心区位置的建议》,史称“梁陈方案”。
与梁思成合作的陈占祥,是英国享有盛誉的城市规划工程师,师从阿伯克隆比爵士。当时的英国正在被后工业化城市所伴随的诸多城市问题困扰,交通堵塞、人口拥堵、贫民窟、环境污染让伦敦不堪重负。阿伯克隆比爵士针对这些问题做了“大伦敦城市规划”,陈占祥作为其学生也参与其中,并由于在该项目的突出表现,被吸收为英国皇家城市规划学会的会员。“大伦敦”规划的关键要素之一就是变城市“单中心”为“多中心”。
“梁陈方案”主要涉及两个方面。一方面,从整体保护和疏散旧城压力的角度出发,建议把中央人民政府---中南海,从北京的中心迁出去,保留旧城中心区为历史文化区。在北京的西郊,即公主坟以东,阜成门以西,当时还是农田的地方,建立中央人民政府。
林洙对本刊记者说,“思成当时的规划认为,中南海应该成为人民的绿化地带,而不是中央机构。钓鱼台也应组织为新的绿地公园。选址城外,避免了在城中心建立中央政府所要引起的大量拆迁,包括对古建筑、古城的破坏。而且中南海位于城市中心,发展空间十分有限。一个中央政府要成立,有各种部委,中南海那么小,没法建。”
另一方面,“梁陈方案”提出平衡发展城市的原则,形成“多中心”,每个区域有自己完善的工作、生活体系,防止跨区域交通带来的集中拥堵。
华中科技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院长李保峰将“梁陈方案”比喻为“在一大片绿地上撒上几颗石头---石头就是城区,城区之间全是绿化,石头的间距大于石头本身,这样的城市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用轨道交通把它们串联起来,区域间的交往也会非常快捷。关键是城市的品质会很好。”李保峰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梁思成对北京的定位是中国的“政治文化中心”,而非“工业生产中心”。他觉得北京应该像华盛顿和巴黎一样,把中心老城区作为历史文化遗产完整地保留下来,并且在几十里的古城墙上辟建环城公园,这样市民们可以随意在城墙上散步,鸟瞰这座雄伟的都城。
1949年,在“梁陈方案”争论最盛的时候,苏联专家提出了支持行政中心设在旧城的论证,论据之一是借鉴莫斯科的经验,要以天安门广场为行政中心。中央最后采纳了苏联专家的建议。
陈占祥和梁思成于1957年被打成“右派”。此后14年,两人未曾相见。据林洙回忆,一直真诚接受批判、反思自己“资产阶级观点”的梁思成,至死都没有意识到建筑界的“姓资姓社”问题,“思成也认为自己的建筑思想里有资产阶级思想,但他说如果他从头再学一遍建筑,还是会得出同样的结果,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了。”
上个世纪60年代,莫斯科修改了城市规划方案,在旧城区外设立多个配套功能齐备的卫星城,曾经被北京城市规划效仿的莫斯科从“单中心”城市转变为了“多中心”城市。
“大北京”的空间构想
“梁陈方案”折戟沉沙,北京在很长时间里都因循着工业发展模式,以及“单中心+环线”的城市结构。人多地少就往外再加一环,城市的“大饼”越摊越大。而由于政治、经济、第三产业等功能大多都集中在中心老城区,外环住宅楼林立却没有完善的城市配套服务体系。中心城区的高密度开发,新城区缺乏产业支持,导致人们“城内上班,城外睡觉”,每天大量的长距离通勤让交通难堪重负。
然而,作为“梁陈方案”的亲历者,吴良镛在课堂上直言,“梁陈方案在思想上的指导价值固然大,但根据当前的现实,现在再过多讨论它已经没有现实意义了,目前更重要的是立足现实,展望未来。” 吴唯佳也对本刊记者说,“梁陈方案里提出的迁址中央机构,在现在看来已经没有可能了,而且也没有必要。”
“北京2049”中提出的“疏解城市功能”,并不意味着要把北京2000万人搬出去1000万人,或者把中心城区已有的功能给转移到外围去。“我们说的功能疏解,是指随着城市的慢慢长大,棋子越来越多,棋盘越来越大,这些新增加的棋子还有没有必要放在北京?所谓疏解,不是连锅端。”吴唯佳解释。
至于“梁陈方案”的第二个要素:“多中心”概念,则是《 北京市城市总体规划(2004-2020年)》和“北京2049”均强调的:“规划”提出“两轴、两带、多中心”的模式,“北京2049”则建议按“公共交通走廊+城市组团+生态绿地”的“多核”城市结构来组织新城。
但此时的“多中心”城市格局已不仅是北京范围了,它是包括河北、天津在内的“大北京”。无论是城市功能的疏解还是多中心城市组团的建设,都需要依托京津冀的区域联动。
吴唯佳向《瞭望东方周刊》描述了他们的“大北京”空间构想:在北京南边形成一个经济新区,把河北廊坊、涿州,北京的大兴、天津武清的一个部分,各自做几个组团,形成新城区。统筹布局产业规划,把意图在北京增扩规模而寻求用地的政府机构、企业引导在新区建设,为每个组团提供就业,完善新区的配套设施,让多数人可以在一个组团范围内居住、上班或上学,避免大规模、远距离的长期通勤。
同时,每个组团规模在100万人以上,几个组团之间通过轨道交通连起来,用绿地进行分割。中间有新机场和高铁车站,方便居民出行。由于它本身布局是扯开的,所以就不会形成像北京中心城区那样一个大饼压在那、麻线一般搅在一起,而是合理组织的松散的“群星荟萃”布局,这样就能使城市的问题少很多。
不过,这样的跨省市规划布局必然会牵扯到地区之间的协调,也就是说,怎么来解决哪些属于北京管,哪些属于河北管,哪些属于天津管的问题。
吴唯佳觉得这些问题都不难解决,“相对造成那些严重的社会问题、交通问题、环境问题来说,执行这个办法不难。关键是市场和政府资源的流动,谁管都一样。这个事不能拖太久,拖太久你想要救它都来不及了。”
文/《瞭望东方周刊》特约撰稿 丁舟洋 北京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