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充亲情

　　请客到家里来吃饭，可说是我的爱好之一。自己做几道中国菜，或者做西式烤肉，要么买来几种生鱼做寿司，就可以招待客人了，虽然费点力，可并不觉得费事。

　　假如请客到外边餐厅的话，花费很贵之外，为协调我家四口人的时间，更是要伤透脑筋。反之，请客到家里来，花费相对低，再说时间方面的弹性也较大。如果对方有小朋友的话，这几乎是招待一家人唯一的方法，因为如今的日本餐厅一般不欢迎小孩子。

　　前几天，家里来了女儿的钢琴老师一家三口。老师是日本大学毕业后去德国读硕士的钢琴家，回国以后，一方面要发展事业，一方面也要结婚生育，自然都比别人晚了一点。幸运的是，她四十多岁得了个男孩，是日语俗话说“放入眼睛里都不痛”的宝贝儿。

　　六年前，我女儿开始学钢琴的时候，老师刚结婚不久。新郎是完全不懂音乐的工程师，不过为人特温柔，也不介意每星期六的早晨九点钟，就有学生来弹在家里占最大地方的德国名牌史丹威大钢琴。

　　三年前出生的宝贝儿，不仅是老师夫妇的长子，而且对双方老人来说，都是第一次抱上的孙子和外孙，也就是日语所谓的“初孙”。老师自己是独生女，先生则是三兄弟的长男，但是不知为何，他的两个弟弟都至今未婚。总而言之，宝宝的亲人，除了父母亲，就仅有爷爷、奶奶、姥爷、姥姥，和两个未婚叔叔而已。他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堂兄弟、表姐妹，什么伯伯、伯母、叔叔、叔母、姑母、姑父、舅舅、舅母、姨妈、姨夫等等，恐怕连想都想不到了。在施行了三十多年计划生育的中国，这样的例子也许不少，但在日本，这种情况倒是很少见的。

　　我们小时候，在漫长的暑假里，往往被送去姥姥家或者姨妈家，跟年纪相近的表兄弟姐妹以及他们的同学等，天天在外头玩到天黑开晚饭时。现在回想起来，估计那主要是父母打发孩子的方法。不过，离开家去乡下，在没有父母的监督下，孩子看到、听到、想到、学到的事情可不少。台湾导演侯孝贤早期的作品《冬冬的假期》之主题，就是小朋友冬冬和他妹妹婷婷在一个暑假里在姥爷家的所见所闻。

　　我带孩子的时候，社会环境已经不一样了。虽然小孩子的亲人，除了父母、爷爷、奶奶、姥爷、姥姥以外，还有姑姑、姑父、舅舅、舅母、姨妈，但是若要跟表兄弟姐妹们一起过夜的话，非得旅游去住旅馆不可。一个原因是过去三十年的日本房子，放弃了传统的榻榻米房间，采用了西式卧房，其结果是没有床也没地方给客人睡了。相比之下，在传统日本式的房子里，晚上睡觉只需要一套被褥而已，在榻榻米房间里，哪儿有空间，就在哪儿摊开被褥，也就等于有了一张床，方便得很。

　　然而，人们心态的变化，才是最关键的。我从来没去过哥哥、弟弟、妹妹的家，恐怕他们工作忙。我家的小孩子们，虽然也没去过舅舅、姨妈的家，幸而，他们父系的亲戚方面，在奶奶慷慨的支持下，跟表兄弟姐妹一起参加了好几次旅行，晚上在外地旅馆的榻榻米房间里一起过了夜。听说小姑子家的老小，当时年纪还太小，不记得多次旅游的细节，如今只好重复看录像，补充记忆，也补充了亲情。

　　大孩子们上了初中以后，学校的课外活动多起来，调整时间变得很困难，跟表兄弟姐妹见面的机会，也只有过年在爷爷家团聚的时候了。

　　看着钢琴老师的宝贝儿跟我家孩子们玩耍的样子，我深深感到：不仅小朋友，大人也都需要亲情，也需要类似的人际关系带来的温情。每年几次，我请公公、婆婆、母亲来我家吃饭，几乎每一次，老人家们都会异口同声地说：大家一起吃的饭，真的很好吃啊。毕竟，一起吃饭是联络感情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

　　我喜欢请客人来家里吃饭，恐怕也是想要补充如今的亲戚关系不再充分提供的亲情吧。钢琴老师家的三岁宝宝，已经能吃炒鸡蛋、泡菜中的黄瓜片、毛豆、白米饭、蛋花汤了。看着他用小勺子一口一口吃饭的样子，我的心中渐渐溢满了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新井一二三：作家，日本东京人，明治大学副教授，中文著作有《我这一代东京人》《独立，从一个人旅行开始》《伪东京》等。